温瑜挠着脑袋,他当时深处金芒中心,俯瞰众生繁星,短短的时间内仿佛在很多人的往世和轮回中流溯,也看到了很多不应该看到的东西。包括在火焰中焚烧的少女,他不贪婪其他所有,而是选择将她拉出火海:“难说。” “不是什么事情都能讲清因果的。”小殊收起伞,自己便也虚虚的消失不见,剩下一把悬浮的伞棍被韩错握在手里,“但还是要谢谢你。” “唯一遗憾之事,我现在看不见小殊长得什么样。” “自然是花容月貌,沉鱼落雁。”小殊嘻嘻笑道。 “那不就更加遗憾了。”温瑜知道每个人的大致方位,行动自如,单是交流很难发现这个闭眼的和尚是个瞎子,他心态乐观平和,状似不着痕迹的带走话题,“这里是奈何桥,然后呢,我听到有人在唱歌,一路摸过来,结果到这里声音就断了。” “我们要过桥吗?” 韩错摇头,却又想起他看不见:“过桥的不是我们,是亡魂,我们先去找孟婆。” “真的有孟婆啊,是不是和书里写的一样是个白头发的老婆婆?” “那倒不是。孟婆只是个称呼,没人知道她叫什么,她在桥边熬制孟婆汤,喝下孟婆汤忘记前尘旧事,孑然一身上路。” 孟婆是一个不辨年龄的女子,鹤发童颜,总是伏在桥边睡觉,醒来时偶尔会哼起听不清词的歌谣,然后给煮汤的锅里加点来路不明的佐料。她听到韩错在打招呼,也只是在摆弄汤料的间隙中抬头看了他一眼,视线并未聚焦,双目无神,倒比正常人更像个瞎子。 但她有一双非常美丽的眼睛,如琥珀琉璃嵌入瓷娃娃,然后怯怯隐于纤长卷翘的眼睫下。 韩错张开伞,虚虚画着复杂的咒纹,吟诵艰涩拗口的词语。这个过程很长,伞尖像有黑色的墨点逐渐跳跃,又变成细碎的裂片,分解再重组。 温瑜之前向少年打听,此地本不该为凡人所知,藏匿于深渊地底,北去是万壁千仭,南来需要穿过皇陵禁地或者流囚墓地,除非千军万马铁蹄踏破难以接近。剩下的就是诸如韩错之类的异人,凭借族中秘史,往返其间送灵为业。 少年提到过铁面卫和幽族人。他们遇到的持巨锤的大铁头原本就是镇守皇陵的铁面卫,不知因何缘故流落此地。作为皇陵的铁面卫,他们的姓名,相貌,来历一并被完全抹去,立下血誓,永生永世,不管是血肉之躯还是死后魂魄均驻守皇陵不离不弃。少年说,那个铁面卫擅离职守犯下禁忌,应属于叛逃之人。 地有九重,森罗万象。有水自西隅出,经长生玄丘,东行入海。这条河据说由雪山融冰汇聚而成,也有人说来自九幽,行于地底,跨过大荒,最终流向无际东海,天涯海角不知所踪。有民自称幽族人,生于地下,畏惧阳光,夜可视物,奉黑河为大神,依水而存,世代接引往来河上的亡灵。 幽族人是一个传说。他们孤独却忠诚,神秘也隐蔽。黄泉给了他们敏锐的五感和漫长的岁月,也剥夺了他们看见太阳的权利。 昏昏欲睡之际温瑜又听到那首忽隐忽现的歌谣,穿过花间,越过星河,他听得清楚,歌谣的音调哀哀,但歌唱的女子音色清冽如泉,为彷徨迷茫之人指引来路归处。 戚戚焉悲落鸟鱼飞翼。 萧萧兮歌繁花叶不离。 日出赫赫惶惶,日渐邈邈苍苍。 天也高高,山也迢迢。 归兮去兮路遥遥。 往兮来兮何昭昭。 浮生过梦尽千山,千山重重梦也归去。 …… 从伞身溢散出去数不尽的光点,踏上曲折蔓延向远方的长桥,归向终途。绵绵的光点汇聚成连续不断的长河,带着光芒和歌声一起流淌。 有民俗会在送葬之日放飞盛放长明烛火的灯笼,从山间飞起,在黑夜里照亮迷途,指引亡者的路。 灯海浮梦,莹莹不孤。 喜怒哀乐终于都沉沉的静下来,化为喟然一叹。温瑜情不自禁笑道:“有没有人说过黄泉彼岸很美。” “嗯,很多人都这么说。” “幽族人会向往太阳吗?” “……” 孟婆在低声的哼着歌谣,神色痴痴。 “我不知道。你会向往一个从未见过的地方吗?”
马蹄踏雪
马蹄踏雪声声催。 银装素裹的冰原之上徒步走来两道人影,其中一个浑身漆黑,戴着斗笠,背一把长伞在茫茫雪地里宛如一只寒鸦。他的同伴则恰恰相反,身形相貌均隐匿在白色斗篷之下,跟随黑衣人缓缓前行,恍惚间似乎就能和周遭融为一体。是幅上好的冬雪旅人图,小书生目不转睛,举着手中的书卷似乎下一刻就能吟上一句应景的诗来。 苍苍雪野间,两人忽然改变了原先的路线,侧身让道。 小书生疑惑,行至此地必是往流波城去,一般人在雪地踽行已久,见到城门近在咫尺早就奔赴赶来,这两人怎么还改了道。 酒栈老板将热好的烧刀子摆到他面前,见他伸长脖子眺望,也跟着看去。 也没有等待多久,雪地中一行乌云铁蹄裹挟烈风向流波城奔来,蹄下白泥翻浪,数十人黑巾蒙面,腰佩铁色刀剑,叱马扬鞭,声势浩大。 窗边的小书生一惊,将脑袋缩了回来。 “是西风崖的马匪帮子。” “老板认识他们?” “我哪认识啊。”老板索性给这心有余悸的小书生倒了碗酒,“我认得他们的马,马头上挂铁环,蹄上有倒刺,踏出的印就像恶鬼的两只牙,所以又叫鬼牙帮。” “我看他们凶神恶煞的,不像好人。”小书生一口烧刀子下肚,喉间火辣,说话都利索了很多,“西风崖在西州吧,距这里将近千里,他们远道而来的是要做什么?” 老板见他第一次喝酒喝了个大红脸,也是好笑,就对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多说了几句:“你初来流波城不知道,从这里再往北去就是成片片的雪山,山上终年落雪,寒冰不化,没有半点鸟兽活物。可偏偏外人给它取了个好名字,说里面藏着数不尽的宝贝,住着不老不死的长生仙人,一个个挤破了脑袋往里进,殊不知里头大风大雪全是迷途人的尸骨,这些人啊,都是去送死的。” “这么危险,还要去?” “那是当然了。况且再过三月就是武林试刀大会,这些月全是一拨又一拨往雪山里头寻宝物的江湖人,可惜啊,出来的就没几个。” 小书生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那两人也是要去山里头寻宝的? 千山负雪,沧澜悠悠。 “阿嚏!”温瑜摸摸鼻子,把滑下去的兜帽重新扶好,又从斗篷底下掏出一根长竹杖敲了敲同伴,“你雪盲好了没?” “差不多。” “韩错你说那时候为啥我俩没买两匹马,上次经过的驿站不还有狼犬拉的两轱辘带檐的板车,非得靠两条腿在这里活受罪。我知道你要说没银子,卖狗的老板确实油嘴滑舌一看就是个奸商,可话说回来你怎么老是穷光蛋一个,也没见你怎么花银子啊。唉,也不知道刚刚那一帮人马和我们同不同路……” “不同路。他们是去找死的。” “你怎么一张嘴净找晦气。”温瑜柱着竹杖,忽然听得清脆的一声,踏前一步,不再是先前一脚陷不到实处的软塌塌模样,“进城了?” 城中积一层薄雪,回望时能看清方才一行人马经过留下的深深的双牙印。韩错解开覆住双眼的黑带,清晰辽阔,灰铁一般的小城覆上冰雪,如同寒冷冬季蜷缩的蝮蛇。 从第一次进入雪山开始,他的雪盲总是在复发。 小殊会在晴朗的日子里在伞下为他们辨路。除了黑伞和韩错她触不到任何事物,从这头走到那头雪地依旧平坦。她不喜欢下雪天,也不喜欢雪花,风可以扬起她的发梢,卷起轻盈的裙摆,但雪却只是从手心中穿过,再归入脚底的芸芸尘埃。 冰河万里,小殊总是任由自己安静入睡,枕着茫茫的梦不愿醒来。韩错纵容她的长眠,他对温瑜说,此行是去秘雪域为他找一对招子。 “这世上真有那等使盲人明目的东西?” “嗯。”韩错语气淡淡却不容置喙,“我见过,不仅仅是眼睛,四肢发肤都是取材草木,但光从外表上看不出和常人的区别。” 温瑜耷拉着脸:“你说的怕不是百姓家里做的泥偶娃娃。” 韩错不答。 秘雪人偶是一个古老的传说,在异人之中流传,荒诞离奇却又言之凿凿。人偶用柔软的白玉制作躯体,用红色的丝线制作经脉,在桃花林中埋下他的过去,然后呼唤姓名,人偶醒来之时便是会轻歌展喉的活物了。 没有人切实的求证过,故事藏在雪山的深处,更多的人折在寻找入口的路上。 韩错在陌州草原游荡的时候遇见一个身着白衣的行医少年,他指着自己恬静的女伴讲了秘雪人偶的传说,并告诉去往雪山的路。 …… 流波城得名于城中流过的一条长河,即便北地严寒,这条河也只是表面结上了一层薄冰,冰面下依旧是汩汩活水,最冷的季节里凿出冰洞甚至可以捕到鲜嫩滑美的银鱼,无需太多的庖制就能入口,是流波城的一道名菜佳肴。 他们进城寻找落脚住处。流波城不大,但街上往来行人神色各异,都不像是普通百姓。由于秘雪域的传闻让这个本该更加默默无名的地方变得热闹起来,但来的大部分都是些江湖流寇或者浪人孤侠,这里也逐渐多了几分杀伐气,不甚太平。 温瑜伸手拉住一个路人:“小兄弟,客栈怎么走?” 被拉住的是个青衫布衣背着书篓的少年书生,他被突然拽住衣袖似乎有点吃惊,双颊泛红。 小书生见着一黑一白两人盯着自己,先是退了两步,结果又被温瑜给拽了回来。 “慢着,小僧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就是捉人问个路。” “你闭着眼睛还能看到我?” “脚底虚浮,气息散乱,酒香扑鼻,整条街最闪亮的就是你,哪用得着看。”温瑜搭上书生的瘦弱肩膀,眉开眼笑,“酒从何处来,还请指条明路。” 也许是因为喝了酒,又也许是因为他在楼上看到的那幅冬雪旅人图,小书生对这两人没有什么惧意,反而觉得笑嘻嘻的和尚很亲切,他动动舌头,呼出一口的白气:“走,我带你们去!” 流波城里多得是喝酒的地儿,但酒好饭好又能住人的地儿也就白沙客栈那一家。 两人一拍即合,豪气干云,余韩错缓步跟上雄赳赳气昂昂的两个酒鬼。
白沙客栈
“小二,上酒!” 两人磕磕绊绊,吵吵嚷嚷的进门,吸引一众黑压压的目光。 韩错落在后面,只见到客栈外牵着一排排的高头大马,远望去如一团乌云簇拥在雪地中尤为显眼。偌大的客栈被黑巾蒙面的马贼占据一大半,目露凶光,奸佞狡猾,一副瞧好戏的模样。 四海八荒不问来路。 客栈牌面龙飞凤舞一行大字,与小二吊儿郎当的揽客态度格格不入。 “客官对不住,酒没了,鱼也没了,一条都没了,小店还有别的要不您看看?” “看什么看,我瞎。”温瑜没好气道,又一把拍掉小二狐疑的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的手,“你们还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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