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观很普通,堂前被踏平的宽阔道路昭示往日香火的鼎盛,每日不惜跋涉上山虔诚求证的香客络绎不绝,而这条被不断拓宽的大道直通观内的三清祖师,色彩鲜艳,栩栩如生。从堂后继续向上,是国师一手修建的观星台,青石砌壁,环梯而上,雕龙头做口南北相背。 “你们是谁?为何而来?” 观星台上只有一个端坐的女童,身着宽大道袍,怀中一把拂尘。 云枢书答:“寂寂雪中人,道难知兮无归。” “无归者处处,处处无可归,云从不是归处。”女童面色是不符合年龄的沉稳和平淡,“碧虚已经死了,这里没有你想要的答案。” “死了?” 南流景暗示隋衍的死与国师有关。 云枢书告诉云掣,南流景并非那般好心,她说话遮掩,却带着极强的指向性,指向的目标也很明确,就是云从道观。而南流景所代表的教坊司在决定明哲保身之前,背后的利益永远都是京城的帝王。 赤鸦和鹿首的旗帜都是玄黄色调,鲜明契合,倘若我们此时回头,看见的只会是万箭齐发,两个字——乱杀。 这么恐怖? 云枢书煞有介事的点头。而那时两人已经进入道观,原地打转也看不到山脚下花团锦簇的赤鸦姬。 穷途末路的帝王封观抓人,杀鸡儆猴,逼迫国师交出改变国运的方法。方法藏在虚无缥缈的命运中,不是晦涩的卦象解读的命运,也不是云从碧虚推测的命运,是可以作为号令和赌注,甚至改写的命运。 那样的命运,叫做九隅星图。 是隋衍来不及解释的,是与云从宫息息相关的九隅星图。 而如今碧虚长老死了,和隋衍一样。 云枢书忍不住问:“那你是谁?” “涯心。” 女童仰起面庞,露出一双浅褐色的眼睛,瞳中倒映着头顶的苍苍星空,“你们闯入了我的梦境。碧虚死之前告诉我,会有两只闯入的蝴蝶,你们就是蝴蝶。他让我回答你的问题,但是我不知道答案。” 梦境,平静的观星台微动,仿佛是一片落叶飘落湖心漾出了涟漪,然后四面八方扩散而去,直到遍布星辰的夜幕将四周包裹,他们站在星海中的一叶方舟之上。 女童像一尊小小的塑像,安静的摆放在中心,星辰围之旋转,时间周而复始,起起落落,按序不止。她的眼神浩瀚澄澈,从未凝滞在任何一人的身上。 “其人梦见树海万生,苍木返语,大荒连脉而有灵。这是先夏的神话,讲的是曾经有人梦到有千万树人自大荒山海间拔地而起,郁郁苍苍,东西南北遍布他们的根系,树海自此而生。”云枢书有些怅惘,他伸手欲揽天上星幕,指尖掠过湿气,“所梦非梦,梦醒梦却成真。我知道了,你是梦童。” 在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游走,编织万象,模糊梦和现实的界限。 云枢书张开手掌,掌心是一颗平平无奇的石头:“大荒异人无数,你们在背后拨弄命运的轴线,却自诩遵循万物的秩序而走。千方百计的隐藏起来,却在山巅窥探众生百态。我曾经总在你们世界的边缘徘徊,故而有所向往。” “而今世事无常,瞬息万变,逍遥方外的云从也不过是天子手中一柄折断的剑,而帝师中心深根盘踞的暗流也不得不自谋出路。”云枢书抛出石子,石子嵌入星幕继续闪烁,“教坊司的赤鸦姬在交给我们通行令牌的同时就已经告知朝廷围剿这座山,目的是肃清剩余的叛党余孽。你们被定义为逆国叛党,包括九州各地剩余的云从道徒,甚至远在九隅谁也找不到的云从宫。” “我们想要的答案,你能给。” 云枢书语气森然,他的视线落在漫无边际的星海,却似乎笔直的凝在某一个点:“梦童世代守卫星图,你的出现意味着九隅星图的出世。能够看到未来所有的分支和可能,能够记录过去所有既行的踪迹,九隅星图才是他们趋之若鹜,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的东西——为了改写必定失败的结局。” 涯心稚嫩的声音自四面八方回响而来:“你们奉鹿首之令,亦是帮凶。” “对于你们异人而言,芸芸众生从来都没有分别。” 他回答的很平静,却让人联想起雷霆欲动的厚重云层。 他们不问目的,不求结果,明明纵观天下以往,却刻意淡化了人与人的联系和区别。但这并非难以理解,淡化情感才能保持理性和平衡,当认知越过常理的范围,自也不会再去对寻常之事细究划分。 所有人都是站在自己的位置对世界定位。 她阖上眼睛,然后万千星辰一并熄灭。 …… 正如云枢书所想,蛰伏山间的鹿首军开始蠢蠢欲动,只是两人已然金蝉脱壳,悄无声息的转移到十里之外。也许他们会很长一段时间被小心眼的赤鸦姬记在黑名单,但那片乌压压的旗帜要飘摇很久才能跟上他们的步伐。 “答案是什么?” 云枢书朝着太阳永远不会存在的方向指去:“答案在九隅。”
苍狼狩风
“河州的枫树应该都红了,每逢秋季,中星北移,青河以南就少能够看得见北斗。所以身处帝师的卜辞常会去往薄州观星塔,比如初光城,那里不仅是曾经的重骑兵的要塞,还设有一道门,名叫北落师门。” “北落师门?” “北落师门是北宫玄武的主星,也是如今最明亮的星星,就在那里。” 紫薇渐隐,而北落高悬长夜。当年赫赫威名的苍狼铁骑也早已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北境长城的凛军,在天堑之外,雪山背后。 年轻的男女并肩坐在城墙,仰望清晰寂静的星空。一只彩色的卷毛镜鸟从天际慢慢的显现,然后沉甸甸的落入诸葛静殊的怀里。 “大老远来来回回怎么多次,怎么不见掉秤呢。” “北境的冬天太冷了,是你自己舍不得它这身肉,御寒。”桑梓指一指镜鸟腿上的绑着的字条,“是韩错的吗?” “不是。”诸葛静殊的语气忽然严肃起来,“是北牧的家主。” …… 九隅,九方此隅,山脉起伏,绵延千里,从陌州延伸北去,却亘在寒风北境与陌州之间,成为常人难以翻越的大荒尽头。那里寒冷,荒凉,掩埋了无数北越天堑的尸骨;却也清幽,邈远,藏纳了世外仙门洞府,与堪破大荒隐秘的九隅星图。 而以往人迹罕至的九隅山脉如今涌入一批衣衫褴褛的混乱人群,这些人面黄肌瘦,流离失所,盲目无序,自东南一路北上,追随帝师赈灾的旗帜和号令辗转来到陌州,粮库亏空,瘟疫肆虐,京派官员几经挪移阵地,难民如一根松垮拧起的绳在颠簸之中逐渐积怨,在北陌形成暴动为祸。 若是云枢书和云掣二人必然能认出在此地横行招摇的帝师镇军旗帜,玄黄天鸦,教坊司南流景的标志作为直辖的军令一夜之间流经了整个陌州。 教坊司的插手代表陌州在暴动的背后还有更需要提防的存在,有人刻意将难民北引造成混乱,而如今帝师自顾不暇更无法分心触及远达九隅的寒冷荒带。 “姑娘好手段,大刀阔斧砍除北牧右翼,整合集权族中派系,后又收拢凛军旧部,明争暗斗了几十年的老家伙们居然一个个都甘愿在姑娘收下俯首称臣,而如今,一人一卫一剑就闯到了万骨祠,姑娘真是好手段。” 姑娘裹着貂绒的大氅,在迷蒙的小雪中抬头,面前是万骨祠,门两边各放了一尊凶煞神像,作驱恶除祟之意,在她很小的时候也曾跟着父母爬上山,一遍遍数清自己走过的台阶,仿佛就能够数清山中垒砌的白骨——这是万骨祠的由来。而自父母亡故,她便再也没有来过。 姑娘朝祠堂中燃不尽的烛火长拜。 守护万骨祠的是最后一支旧部,古老,忠诚,冥顽不灵。 姑娘叹了口气,表情晦暗难明:“凛军图腾的最后一块碎片已经在我手上,来万骨祠只是想拜祭先烈亡灵,也想问秦老一句,为何始终执迷不悟。” “怎么可能在你手上!”跪坐于蒲团的甲胄老者突然瞪大了双眼,“是秦烈,这个逆子,竟也当了叛徒!” “叛徒?”姑娘的声音忽而拔高,“叛的谁?他是凛军寒将的战士,世世代代忠于北境长城,忠于万古不变的大荒历史。而你是谁,只是一个妄图将虚名加身然后带进坟墓的……老人。” 她的声音放缓,变轻,直到被风雪卷走:“秦老,你才是那个叛徒。” “你——你放屁!” 老人脸色煞白,破口大骂:“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想把凛军调往中原,作叛国之军,你想弃北境长城于不顾,任由境外的异族肆虐入侵,天堑在融化,凛军却在当缩头乌龟,城民怎么办,百姓怎么办,你大逆不道,其罪当诛!” “北境没有城民,只有军民。”姑娘站在门口,挡住了所有的光,“天堑在融化,百年来的机会也许只有这一次。我大逆不道吗?道是什么,天星北移,紫薇渐隐,帝师被南楚的烈火吞没,北牧为首,一呼百应,连你的儿子都没有站在您那一边,道是什么,是你认为的道,还是帝师鹿首的道。” 姑娘说:“我只是往已经熊熊燃烧的火堆中添了一把柴,北境太冷了,那些火烧不到北境,也烧不到长城外的冻土。” “至于那些异族。”她微微停顿,带了点不可思议的温柔,“对于他们来说,天堑之下过于温暖,他们很害怕。你不明白吗,只要北牧雪雅的名字在长城上不被遗忘,他们就永远不会踏足中原一步。” 他忽然瑟缩了一瞬,却不再提出质疑,以至于身上的铁甲也变得衰老和沉重起来:“名不正,言不顺,那些久坐高堂之人向来视我们与境外异族没有分别。我们……也害怕天堑下的春天。” “可是那里有食物,有土地,有生生不息的血脉和文明。一百年前的北境总共一万七千八百六十七人,一百年后的今天是一万七千九百九十九人。出生在恶劣冻土的孩子,他们可以在长城挥剑,流血,但看不到用微风和细雨浇灌出的花。秦老,你唯一的外孙甚至没有挨过他的第二个冬天。” “只有一万八千人,只有一万八千人……半数已逾花甲,老弱妇孺又近七千人,剩下的一半不过是堪堪可上战场的毛头小子,而可作精兵出征的仅仅六千余人,怎么打,怎么和帝师动辄万数的鹿首军打。” “是一万七千九百九十九人。”姑娘漠然纠正,“是百姓,亦是战士。北境亘古不变的风雪教会我们的只有一个道理——自出生的那一刻起,每一个北境人都随时怀有赴死的决心,为了一步一步走出寒冰的地狱,为了不计一切得到本该属于我们的土地。” 姑娘踏前一步,她高声喝道:“以北境军印为令,废除最后一株玄宫旧部,收编北牧凛军,从今往后唯奉北牧苍狼狩风旗为遵,玄武秦氏,此状你接还是不接!” 在北境,在雪穆城,每一道风都是凶狠嘶吼的野兽。 而北牧氏,是世代挥鞭的猎人。 始终隐匿在阴影中的侍卫突然悄无声息举起了重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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