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瑜睁开双眼,金瞳灿灿,妖异流光不似凡人:“只是从小便有人说我是天生佛陀,七窍玲珑。我听万物耳语,见人间百态,终觉得事事物物逃不过贪嗔痴三字。” “……” “佛说的还是有一点道理的。” 韩错拎起他的竹杖朝和尚的光头抡去。 和尚手忙脚乱的矮身躲避,边大声喊道:“你要点脸啊,我七天没吃没喝都要坐化了,还拿棍子抡我?” “我要走了。”韩错收起竹杖,他也不管对方是什么表情,只是自顾自的说下去,“泽州起戈,南楚的朱雀大旗已经布满了半个泽州,而帝师还在内乱,有人借太子之死在大做文章,朔帝无暇顾及此方势不可挡的南楚大军。” “都这么乱了你还要跑哪里去,好歹人家楚小侯爷和我们有点交情,你不留下来帮他一把?” 韩错的目光落向远处,一如既往的有些漠然:“凶剑朱雀动辄流火肆野,但他驾驭的住。你想了七日,七日都没有得出答案,那应该是留下了。” “……” 楚九一的凤凰文图已经长到了脸颊,与之同样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短短一夜间性情大变,仿佛那个神采飞扬的小侯爷突然被撕扯着长大了一般。 温瑜突生大悲之感。 “先前我说历经浮生万象,胸中自大认为世事不过如此。” 朝阳初升,晨钟以鸣。 韩错静静的听着。 “我在初光城遇见你时,你也和今日一样,在听钟声,倒比那些念了一辈子佛经的老僧看上去还要虔诚。” “听得少,稀奇罢了。” 温瑜哈哈笑起来。 笑意渐歇,他微微昂首。 “浮生皆苦海。我不解为何人人都陷于泥淖之中,越陷越深。我劝他们回头是岸,往事成空,可他们个个都是心甘情愿,不可自拔。” “韩错,你是一个异数。于我眼中,你携万千亡魂行于彼岸,前无尽日,后为永夜,往来不涉喜怒悲欢,所以我跟着你。上雪山,下黄泉,也算是见识了这人世间的第二种面目。” “还记得那个在黄泉上找人的少年吗,天道裹身,在常人身上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在他身上却不容置喙。” “不可渡。” “黄泉有九幽之民,守望地底暗河无休无止,不见来时与归路。彼岸生百花,暗河接星汉,罪孽与星辰同朽。” “不可渡。” “秘雪之上有凡宫,蜃女日夜皆然,百年皆然,千万年亦然。” “不可渡。” “秘雪之下是江湖,熙熙利来,攘攘利往。” “不想渡。” 温瑜垂眸:“我自认不是佛僧,云起云合花开花落不过生死有来往,自然对普渡众生嗤之以鼻。只是一时兴起想拉着别人脱离凡尘苦海,与其称之为玲珑心,不如为无心。” “本以为可潇洒立于众生万相之外,可最后还是在这戒台之上苦苦冥想寻不到答案。” “我求蜃女赠予双眼。” “私心唐姑娘的安危。” “长悲南楚凤凰惊变。” “回过神来的时候,贪嗔痴已经犯了个遍。” “心有戾气,不可化解。大荒乱世在即,我竟也想看一看这未来几何,不愿自己在乎的人事轻易消弭。” “而这里,和南楚的军队一起,是距离乱世中心最近的地方。” “我已不可渡,也不想渡。” 旭日东升,金光万丈。 站不到光路里的人却会更加漆黑。 他说这话的时候,打着黑伞的人已经转身循石阶下山,在蔽路的阴影里失去了踪迹。 “韩错,我说要渡你并非妄言,但如今却无法再同你走过剩下的路。” “心不再清明。” “苦海无边,小僧无岸,自不愿回头。” …… …… 两日后。 风荷常言:“天道往往不息,逆流者无数。” 她的镜鸟是一只白羽碧眼的雀,声线如记忆中的大师姐一样冷静淡薄,却掺杂着酒的辛辣和芬芳。 小殊学着镜鸟歪脑袋,重复着它的话:“陌上花开,迟迟以归。” 她转过身问:“风荷是谁?” “是云从宫一个爱喝酒的长老,也是你的大师姐。你很喜欢她酿的酒。” 云从宫人人信奉天道无为,天命难违,即便是风荷也不例外。她总是带着一身酒气,冷眼旁观无数的普通人投身逆流之中,既不肯施以援手,也不会劝人回头,和云从宫的糟老头子一模一样。 但她酿的酒确是一绝。 “陌州的花开了。”韩错看着停留在伞上的镜鸟离开,“她让我们回家。” 曾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韩错把云从宫当作“家”。 话虽如此,韩错与这位大名鼎鼎的酒鬼并不熟络,两人的交情也仅仅止于跟着小瑜去骗吃骗喝,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她那里终年不散的沉郁酒香。 对方不是一个热情好客的人,终日无所事事,甚至称得上懒散,所以他们既没有因为小殊变得亲近,也没有因为后来的祸乱变得对立。 想来那些拉不下脸的老头在此时想让韩错“回家”,风荷可能反而是最好的人选。 小殊问:“去吗?” “不去。” 回答的过于利落和斩钉截铁,便见着那只飞出一半的镜鸟悠悠打了个旋又落回了韩错的伞面。 鸟儿梳理自己的翅羽,在千山万水的跋涉中找到目的的落脚点。 陌州离这里很远,它在河州之北,再往北去是绵延千里的九隅山脉,如天脊蜿蜒北部冰原,枕遍星河。越天堑再向北,就是终年凛冬的寒风北境。 他们不再搭理执着的长尾雀,伞面缓缓转动,青雾逐渐晕染,而人与伞均在墨色中湮灭了踪迹。
暮霭重重
今夏薄州暴雨连绵,湖河泛滥成灾,水患急报被快马加鞭送至了帝师,然而迟迟没有回应。 薄州水患最严重之地几乎半座城镇都淹没在了大水之下,百姓逃窜,粮价疯涨,流民积怨成匪,饥荒,瘟疫,流寇,民不聊生。 薄州向来是水利大兴之地,因常年受水患之害,在赈灾和防患上面一直有很充足的准备措施。但是今年除了反常的连续大雨之外,北上的雪山居然同时在开始融化,两者加和造成了几十年都未曾遇见过的最严重的的水患。 南楚的叛变更令当今局势雪上加霜,帝师大肆招兵买马,征召各地青壮男子入伍服役。大量流民开始向北迁徙,加上从北薄州逃出的难民,两相包抄居然不约而同涌入了陌州与河州地界。 “明明离泽州很远,这里反而更像是战场。”小殊站在黑伞的荫蔽下,环顾四面狼藉,喃喃道。 韩错两人前两日不久刚踏入陌州。 陌州处河州之北,半壁沙海,半壁草原,沙海名为息风大漠,草原名为衡夏。韩错是衡夏人,时隔多年返回家乡,所见之处触目惊心,衣衫褴褛的百姓蹒跚前行,举家迁徙,可似乎又不知道该去往何处。 “他们都是被阻在城外的人,城主不愿意接纳这些流民。” 几经查验身份之后,韩错带着黑伞进入了城内。 城内还算平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与往常的热闹似乎没有半分不同。可城门外不到三里就是流民聚在一起设立的简陋安居之所,逼迫在附近,令人心生不忍却也惶惶不安。 “难道风荷早就料到了薄州水患,所以才让你回去?” “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又改主意了。” “云从道人说的话向来要比他们算天气要准。” 小殊支着脑袋,回想一路走来看到的可怖景象。他们也不敢在这里多停留,就单凭城外聚集的流民越来越多,他们也不能在这里呆下去。同样越来越多的还有飘荡的亡灵,怨气几乎直冲云霄,将薄州的整个北部都染黑了,饶是他们是司命也不敢贸然靠近半步。 想了半晌,小殊终于还是叹道:“天下大乱啊。” “我们去九隅。” “云从宫在九隅对不对?” 韩错点头,每逢天下大乱,云从必将避世不出。 …… 当晚过得并不太平。城外集聚的难民发生暴动,乘夜杀死守城士兵,涌入了城内,随后开始洗劫城内的大小粮铺酒栈,惊动了官府的驻兵。 百姓紧闭大门,熄灭夜灯,没有出门半步。 手持刀枪身穿盔甲的官兵和赤手空拳饿了三四天的流民发生冲突,他们奉的命令是不留活口,所以没有手下留情。 不知道暴民此举是否正中城中主事者的下怀,当晚所有涌入城中的暴民均被杀尽,尸体被拖到郊外乱葬岗,冲天的大火烧至天明全部都化成了灰烬,而城内的损失不过尔尔,仿佛一切都早有所预谋。 城外余留的难民减去大半之后也不多,第二天城主突然就改变了主意开始开放城门接纳流民,将他们一并安置在城西破庙之中,开仓施粥,有条不紊。 韩错撑着黑伞在绵绵小雨中去看了一眼。 流民暂得片瓦遮风挡雨,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不乏有躺倒身患重病者,看上去比城外似乎也好不了多少。 “看到那个疫医了吗,天庭灰暗,辅骨昏沉,眼角下颌有纹路交错横结,乃大凶之兆。”小殊抬手一指,人群中一把白胡子几近稀疏的大夫,此时正颤颤巍巍拿起银针却悬在半空,几番没能动手。 韩错摇头:“疫医老迈无能,已经尽力了。” “城主本就没打算救他们,对吗?”小殊虽感愤恨,更多的反而是悲哀,“世上又要多很多的枯骨亡魂,游来荡去不得安宁,难道像诸葛先生说的那样,世道真的乱了吗。” “你感叹什么。对了,你何时学会的看相?” “我看的不是面相,是穷途末路。”小殊比划道,“诸葛先生说过,人有旦夕祸福,祸福相倚,凶吉之星头顶映照,往往都是能看出点预兆的。而凶字开口匣中两把尖刀,一把刀杀人,一把刀伤己,防不胜防,最易被人察觉,所以那些相士最擅长的就是开口一句施主你印堂发黑恐有凶兆。” “……”韩错拧眉,“你少跟姓诸葛的神棍来往。” “是他的镜鸟……” 小路泥泞,多处积水,小殊提着裙摆跟在韩错后面,一步一步踩着他的脚印。他们的目的地是郊外的乱葬岗,阴沉的雨天没有人会愿意去到那样死气深重的地方。 以往每逢乱世,没有亲友身份不辨的流民不计其数因而被草草埋葬,而此次城中官兵将大批的暴民遗体都用火焚烧,生前死后都怨愤难平。 焚尸者挖了一个大坑,坑内乌黑焦土,坑外尸骨遍野,令人胆寒。 新尸旧骨绵连在一起,连阴湿的空气都压不住周遭隐隐翻腾的灰烬。韩错两人找不到适合落脚的地方,只能就地朝前方拜了三拜。生者生时愁,死者死后恨,人走到最后都是一抔黄土,即便如此,很多人生前无法放下回头,死后亦不能大彻大悟。 倒不如说,执着,才是人生的常态,从拥有记忆开始,到完全忘却之前。 “韩错,你看那是什么?” 是个人。活人。 既然是个活人,为什么会被埋在泥土里,土上还歪歪扭扭插了个木牌。韩错走近,木牌上面的名字几乎分辨不出,只能看出一行写着亡母的抬头,显然不是对应的。分辨活人和死人的气息对于司命来说是基础,但在乱葬岗找到一个被埋着的活人比后者似乎更要惊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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