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悠悠,只余水声。 他说:“我还听见了一个人。” “谁?” “那个从山上掉进水里的生人。” 老叟哈哈大笑,赞叹道:“果然是天生慧根。” “我们得去找他。” “去吧。等你们回来,船也就修好了。” “那人是谁?” “不属于这里的人。” “说人话。” 温瑜挠着自己的光头,破了功:“那人我也不知道是谁,但你瞧那老头为了救人连船都坏了,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这明摆着我们两不帮人就不修船呗。” 韩错没说话。 “你别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一脸这人还挺聪明的表情,我跟你说,我一直都比你聪明,你别不信,你别走,没我你知道那人在哪儿嘛。” …… 一只彩色的发光大兔子沿河岸慢慢移动,岸边是零星的花朵。温瑜总说很近了很近了,但前面始终看不到半个人影。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脚边只剩下光秃秃的地面,只剩下一条平缓安静的河流。 “一个人得多难过才会想不开寻死。”温瑜不知何时捡了颗石子,在手里抛起又接住,“又得多走运连这冥河都淹不死他。” “也许不是寻死的。” “此话怎讲?”温瑜掂着手中石子的份量:“不是寻死,难道是觅活?也不对,这底下哪有活人,可那泊船阿爷又为何要救他呢?” 疑惑的尾音随石子在河面上漂了一下不见了。 “连个水花都没有。” 韩错瞥了一眼咚然沉下的石子:“我听说有个功夫叫七点漂。” 小殊问:“什么是七点漂?” “功夫到家,扔出去的石子在水面上弹跳七下不止。” “那刚刚算一下吗?” 温瑜急忙打断道:“你有本事你试试,这水古怪得很,跟泥沼似得。” “你看前面那人。” “谁?”温瑜往前张望,一头雾水,又跑了一小段路才面露讶然。 他最先看到的是不断扔向河面的石子,一颗一颗,像极了儿时比赛打水漂的画面。那些石子多数直接没入了水面,却总有一两个在河面上微微弹起,几乎看不清的弹起,能察觉到的只是略微减缓的沉没速度。 而后看到的是一个少年。比那司幽所的大小姐玲珑大不了多少,短衫赤足,双臂和小腿均缠着绑带。他身边有一块巨石,待到手中的小石子扔完了,他就挥拳打击巨石,挑选可以双手拿起的碎石,再掰断捏碎直到变成合适的可以继续打水漂的石子。 韩错和温瑜远远站着,没有贸然接近。 “我听说顶尖的拳师练到双拳碎石的境界至少也得二十年。”温瑜比划着数字,“这少年最多十五岁吧。” 小殊轻笑,只是问:“我们不过去吗?” “不敢。” “为何?” 温瑜摇头晃脑:“紫微见帝尊,遇龙将扶摇。” …… “难怪连那个泊船阿爷都觉得棘手,未来的九五至尊,咱们可真是三生有幸。” “不能和他说话吗?” “非也。”温瑜笑起来,“这人我一定要和他说上几句,走起。” 少年暂时停下,一顶大兔子先声夺人,古怪而滑稽。但他也只是扫了一眼,目光落在拎着兔儿灯的韩错身上,再而是伞,再而是笑嘻嘻的白衣温瑜,他依次端详着没有敌意的三个人。 常人独自呆在阴暗无边的荒野,不疯也癫,少年双眸漆黑,眼底有执着,有倔强,有冷静,唯独没有惧意。 “你在干什么?” “我在找人。” “谁?” “不记得了。”少年忽然有些难过,“我喝了孟婆汤,把她忘了。” 韩错默然,再开口:“那就回去吧。” “我不回去。那划船的老头说所有的亡灵都在这条河里。” 温瑜忍不住问:“她死了?” “我不记得了。”少年犹豫着,又肯定道:“是的,她死了。她没有喝孟婆汤,那就一定还在这条河上。” 你怎么知道的。温瑜没来得及说出口。因为少年突然打碎了韩错的灯笼,迅速的,毫无征兆的一拳,灯笼碎了,烛火灭了。而后是更加迅猛的拳风,温瑜狼狈的躲开,落定时发现他和韩错前后相离,而少年站在两人中间,急速向韩错袭去。 他是刻意隔开两人的。目标是韩错,温瑜觉得不妙,他轻功虽急,但也追不上如狂风烈火般的少年。 少年挥拳带雷霆之势,席卷风压威逼而下,韩错只能一退再退。他紧紧握着伞柄,没有理会小殊的焦急惊呼,迟迟没有出伞,对方的目标是小殊。 情急之下听到温瑜的大喊,韩错微微一顿,少年的凛冽之势瞬间逼到面前,但只是虚晃一招,强风割面而过没有造成伤害,果然,韩错却来不及细想,少年威势如旧,左手翻拳为掌,攀上了伞身。 伞面黑气疯涨,火舌乱舞,灼烧着那只牢牢抓住的左手。少年仿佛察觉不到疼痛,仍然死死抓着黑伞,目光冷峻,右手挥拳毫不怠慢。不再是虚招,两人距离太近,狂风骤雨之下韩错只能伸臂格挡,暗红色的血液自肘间滴落。少年的左手也没好到哪里去,焦黑皲裂,却全然不惧。 两人缠斗,节节后退。 “秃子!”韩错突然大吼。 少年吃惊回头,不知何时温瑜居然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身后,手举碎石当头砸下。 少年猝不及防被打得踉跄,身子一歪就要倒入河中。韩错慌忙拉伞,却没想到少年居然在此时放手,他只能跟着踏前伸出手臂。 只是少年没有放弃,他佯装倒地,脚下回旋,拽住伸来的手硬生生跟韩错换了个位置,另一只手立刻又向黑伞够去。 温瑜骂道:“下手轻了。” 少年面带惊诧,他的力量也不足以将黑伞从其手中拽出,黑墨如水流细细连人带伞细细缠在一处,最后猛然爆发斥力,将少年推开,而他们却直直没入水中,如同陷入泥沼的石子,悄然无声的下沉而去。 …… “韩错!小殊!” 没有人回应。 一个大活人掉进了水里,却没有半点水花。少年看了看水面,又看了看自己焦黑的手臂,喃喃低语,然后默默走回到原地,靠着巨石坐下。要不是那个碎裂的灯笼残骸还在,温瑜几乎就要以为刚刚是在做梦。 他怒极,再次看了一眼平坦的河面,顺着河道急速回奔。 岸边一道白色残影飞掠。没有了引路灯,青色的雾逐渐合拢,他速度极快,但妖雾如影随形,宛如活物牢牢吸附上身。堕入雾中,周边景色逐渐扭曲,连那条不变的河流都开始模糊不清。 不可看,不可闻。一旦停下则彻底失去了原先的方向,为今之计只有找古怪的泊船阿爷帮忙,他闭上眼,不去理会眼中颠倒荒唐的世界。 但他会疲惫,稍有行岔最终结果只是力竭而亡。温瑜暗道不好。身处逆境最可怕的是人心动摇,他已经产生了这种念头,那只会越来越暗示自己筋疲力尽,可能最后行至中途就倒下。 忽听得打击声,温瑜喜出望外,他目不视物,双耳格外灵敏。心下一横,索性放弃周身感知,全凭那连续不断的打击声引领方位。 等到打击声彷如就在耳畔的时候,温瑜欣喜的睁开眼睛,然后倒吸一口冷气。 巨石还是那块巨石,虽然已经四分五裂,少年还是那个少年,盘腿坐于石上,依然坚持不懈的“打水漂”。 跑了一大圈又跑回了原地,虽然恼怒少年的突袭,但一是他们主动惹祸上身,二是少年无形中救了温瑜一把,三是就算想要发作也打不过。温瑜长叹一声,只能坐下。 龙气护体的人,连妖雾都退避三舍。温瑜想,这样的人应该是皇子贵族,居于深宫,怎么会大老远跑过来送死。他虽没见过皇帝,但也知道真龙天子这一说法,这少年未来九成九是要坐上龙椅的。可现任的皇子中没听说过有年龄符合的,看穿着打扮更不像,难不成是私生子…… 他的心思乱七八糟,没了兔儿爷引路,哪里也去不了,除非拽着少年一起上路。 “你是想学精卫填平这冥河么。” 少年不答。 “咱两聊聊天,你一个人在这儿丢石子多没事干。”温瑜开了话匣子,“我先说吧,我叫温瑜,别看我是个光头,我不是和尚,我跟着那个拿伞的怪人跑来黄泉是想见见世面,没想到不仅见着了,这世面大的都要把我吓死。我跟你说,从山上说起,你知不知道,山头上有座皇陵……” “他沉下去了。”少年打断道,“找不到了。” 温瑜噎回心喉的血,这话他没法接。 “我找不到从河里出来的办法。”少年似乎在自言自语,“也许有船可以,但船坏了。” 温瑜眼神一亮,却忍不住骂道:“你是不是蠢。” 少年停手,转头看着他。 温瑜一凛,但嘴里阵仗不减:“我会,我教你!” 吹牛谁不会,当务之急是把少年拐过来指路,这偌大的黄泉路上也只有先前见过的那三个人可以救韩错,再拖一刻谁知道韩错会漂到什么地方去。 少年从巨石跃下,一双墨瞳紧紧盯着对方:“我可以帮你找到那个撑船的老头,或者那个铁面卫,或者那个幽族女孩,甚至可以帮你找到那个拿伞的人,但是你需要答应我帮我修船。” 所谓天运,就是无论谁和少年站在一起时,时运都会朝他倾斜。这种人必得大道,但大道上必然孤苦伶仃,冤魂白骨。 温瑜要借的就是少年的天运,只要少年想要救韩错,那就一定可以做到。 “出家人不打诳语。” 少年记性绝好:“你刚刚说你不是和尚。” “谁说的,小僧法号无岸,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那个无岸,施主咱们事不宜迟这就上路吧。”
梦非梦(一)
“咕噜咕噜。” “要像鱼儿吐泡泡那样慢慢吐气,对……韩错?你在听吗,韩错!韩错睁开眼!” 是溺水之人第一次的重新呼吸,光刺入双眸,豁然开朗。 夏季,清风,蝉鸣。 还有荷花色的裙袂,摇摇摆摆在眼前绽放了,韩错怔住。 “哪有人学憋气把自己差点憋死的,水下还能发呆,喂,你在不在听啊?” 韩错的心砰砰跳起来,他小心翼翼的抬头看去——耀眼的阳光,让瞳孔不断的缩小,然后一张明媚的笑脸猝不及防的跃入眼帘,长发一绺自耳垂滑下,发饰叮当,于是眼底心里就只剩下她的笑容了。 “小……殊?” “……” 韩错的脑袋被狠狠砸了一下。 “小殊是谁,没醒过来就给我在水里再憋一会儿。”少女手下毫不留情,作势就要把韩错往河里推。 “等等,小瑜儿我错了。” “这回看清了。”少女力气不小,又一把拉了回来,却依旧不高兴,“谁是小殊?” 韩错笑容真挚:“我给伞取了个名字。” “真的?” “真的!” “我哪有那么黑。”少女又敲了他一个暴栗。 两人沿河堤慢行,朗日清风徐徐,垂柳芳草青青。 “宫里的风姐姐最近又酿了新酒,可香了,整个山头都闻得到,我让她偷偷留了点,改天带你去尝一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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