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内仍是没有任何回应。 其实这番诛心之言,无论是卓卓还是捻尘缘,出于各自或好或坏的目的,早已问过谷小草,花解忧再来说一遍也是无济于事。 花解忧却仍似难死心,不依不饶地开了口:“所谓的登仙道是怎么回事,你不想查清楚吗?你要任由他们,把这所谓‘截取修仙界气运’的污水,往你们元宝派身上泼吗?谷小草?” 花解忧踩着一地枯枝败叶走到庙门口,面前矗着两扇厚重发乌的旧木门,上面抛光的清漆有些凋落斑驳,木板之间也有些稀疏缝隙,似是一推就能推开,但是他没有贸然动作。 “再或者说。你师父巫娆的死,就白白死了吗?” 花解忧坐在门槛上,背靠木门,垂眸低语。 “我知道你为何灰心丧气,不肯理睬我。他为挡劫雷而死,连仇人都没有,你郁恨难填、相思难描,你越是后悔,越是喜欢他,就越是心力交瘁吧?” 庙内终于传来一些细簌动静,但是门还是死死关着,没有一丝打开的迹象。 花解忧像是解嘲一样轻笑:“巫娆若是能知道现在的情形,一定要骂你。他舍命换来的师门传承,你却视如草芥。” 好像方才的那点动静不过是幻觉,庙宇内再无声息传来。 花解忧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从袖中掏出一个玉瓶,他神情莫辩的看着玉瓶,终是叹了口气,倒出一颗丹药含在嘴里。 只见花解忧渐渐改换了面容,身量拔高,眉目间病弱哀愁之态被掩去,全成了压霜赛雪的清贵冷淡。 花解忧幻化成了巫娆模样,就连声线也与其无二。 他只是低低喊了一声:“谷小草。” 庙门一下子便被从内拉开了,谷小草一头凌乱长发长期未打理,像杂草一样从头披散到脚踝处,不见天光太久,她的脸庞青白的像是薄胎素瓷,阳光一照就能透出血管。 她骨瘦如柴,如同行走的骷髅恶鬼,浑身上下裹满了如同锋刃一样的阴寒煞气,仿佛只要靠近就会被割伤。 谷小草死盯着门外人:“巫娆。” 花解忧看着眼前人被仅仅似是而非的熟悉声线唤出,神情似悲欲喜,前所未有的复杂。 谷小草像一只警惕的小动物,迟疑走近两步,又停在原地。 花解忧缓缓张开双臂,上前一步抱住了她,那一瞬间谷小草闻到了熟悉的沉香味,轻飘飘地包裹着她,让她不由自主放软了身子,任由自己耽溺于这个“熟悉”的怀抱当中。 其实,她并非识破不了如此浅显的谎言。但是挣扎到没有一丝力气的溺水者,哪怕仅是抓住一根顷刻覆灭的浮木,求生本能也会催动他们暂时停靠。 花解忧合拢双臂,虚虚的拢着她,没有说话。 片刻,他感觉前襟湿了一小片,可惜这泪却是为了一个死人而流——花解忧低垂眼睫看着怀中的人,心中涩痛。 谷小草并没有沉浸太久,一把推开花解忧,嗓音还带着哭后的沉闷。 “我知道你不是他,花解忧。你找我想做什么?” 花解忧怔然放手,不由想起临来蓬莱境时与花万仪的一番谈话,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 三天前,浣花宗,造化天。 花解忧从玉花团簇的修炼花台上走下,这里经过谷小草和巫娆那通大闹之后,早已被收拾停当。 他从楼梯高处向下看,底下密密麻麻都是肃立的玉人。 因是站在高处的地方,“一览众山小”么,就莫名有种操纵众生的愉悦感。 怪不得浣花宗修炼的地方是一座塔,便是要告诉弟子们,塔有上下阶级、人有高低贵贱,这般以来,大家大抵是都只肯向上走的,尤其是当意识到顺流而下是死路一条的时候。 点解术新一轮的修炼又开始了,大概再过三旬,会有一次首席大选,不知届时站到花坛上的又会是谁呢? 花解忧站在原地不知想了一些什么,忽然又反身向上,在顶端那层镂雕着海棠花纹的密室前徘徊。 他动作很轻,轻软如薄霞的裙裾在台阶上迤逦,悄无声息的离开。 花解忧背过身,下了两阶石阶,他背后的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 “既然来了,为何又要走?进来吧。” 花万仪的声音从门内传来,花解忧挑了挑眉头,又从善如流地折返走入。 大抵是主人起居在内的缘故,此处密室颇为安逸,墙上燃着鲸油炼制的长明灯,熏炉烧着木樨香,就连足下铺着的厚毛毯也是暖融融、厚敦敦的。 这里到处都是海棠花纹饰,花解忧进门后下意识抬头,藻井上千余个方格内,用斑斓色彩描绘的全部都是各色各异的海棠花样。 “你有没有听说过关于这藻井的传言?” 花万仪款款走到花解忧身边,陪他一起向上望去。 花解忧自然是听过的,传说这处藻井的红色海棠花,是用历代浣花掌门圆寂前的心头血染就,甫一入门派的小弟子们,都当做是鬼故事一样在传。 掌门密室见都没见过,却一个个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自听到这个故事,每逢进入这间密室,花解忧总会下意识抬头看,那海棠花瓣卷舒之间、艳色姝异。 因着那传言的缘故,也许其他人总会略感这藻井海棠阴森,他却常想自己的心头血滴上去,该是何般模样—— 往往是念头一动便被他自己主动压下来。 花解忧不喜欢耽溺于一些无端无果的想象中,而凭他如今的实力和筹码,远未到得偿所愿的时候。 “解忧啊,那传言确是真的。” 花万仪见身旁人无言,便自顾自说道。 “说不定,日后你也有将心头血滴上前去,染一瓣海棠的机会哦。” 花解忧闻言一惊,他隐蔽的看了一眼花万仪,感觉对方似是话中有话,难道她知道了什么。 最终,内在的忧心忡忡化作面上的一派沉稳真诚。 他谦逊拱手道:“浣花传承岁深,解忧不敢以蒲柳之姿,妄图高位。” 花万仪却仿佛听见什么笑话,忍不住哼笑一声,调侃一般又道:“不敢妄图高位?元宝派阵基那里,是你动的劫雷吧?” 她的语调轻浅,然而听在花解忧耳中,却无异于惊天响雷,让他一颗心禁不住沉了沉。 花解忧状似不解道:“掌门何出此言?” 花万仪却好似没有听他反问一样,仍是自言自语:“难道你是迫不及待想坐我的位置?若非如此又是为何呢?难道你与那巫娆仙君有仇?这才要置其于死地?” 花解忧听不下去,他克制的向前走了两步,超出花万仪半个肩头,表现出一个紧绷的姿态,就连话中也带着几成火气。 “当时弟子在妙缘广场牵制元宝派的人,怎会动那劫雷?更何况那阵基威压甚剧,我总没有上赶着找死的道理吧?” “你可能不知道,我从那场爆炸里逃出来多亏了咱们浣花宗的点解术。”花万仪似乎料中了花解忧的反应,仍是不慌不忙道:“我从原地活过来的时候,决定把谷小草救下来。” 花万仪双手一击掌,歪着头笑吟吟看向花解忧:“哦,对了。我挖开碎石,把谷小草抱出来,本要走了,却又从地上看到一片碎玉,而那块玉不属于我身上任何一个部位。” “你天生该是浣花宗的人,首席大选还没开始,前辈后辈就被你解决了不少。” 花万仪嘴上不提,但却居然是对宗门内外的事情了如指掌。 “这来来去去,你应该攒了许多条命可以用吧?纵然那登仙道阵基威压甚剧、险象重重,可你总有机会试错,不是吗?” 得知花万仪在废墟发现自身崩解时落下的碎玉,花解忧心中慌乱,面上却强行逼迫自己不露分毫破绽,也怪他修为不及花万仪,虽然先动手,玉身恢复的却比对方慢。 他紧抿薄唇,此时反倒比先前更加镇定:“我对浣花掌门的位置没兴趣。我牺牲这许多条命,也只是为了一个谷小草罢了,我为情所困、有了弱点,师尊应当高兴才是。” 花万仪点点头:“解忧,你可知道,活人是争不过死人的道理,你害死巫娆,未必能得到谷小草。” 花解忧从花万仪栖身修炼的花台上折断了一只琉璃海棠,拈花微笑。 “我早就看出谷小草对巫娆有几分情思,可那又如何?在我这里可没有得不到便成全的说法,活人虽争不过死人,可换句话说,死人也绝活不过来与我抢活人吧?” 花万仪在万朵宝石花丛中,用指尖拂略而过。 最终长叹一声,了然笑道:“解忧啊。天道自然,天命殊途,你要靠抢靠骗,便已是输了,我的话你信不信?” 花解忧半真半假的温言:“掌门从何得出的道理呢?难道是从您妹妹桃风仙子那里吗?” 要论阴阳怪气,何曾有人比得过花解忧,也许已经猜出他后头的话不太好听,花万仪一直挂在唇边的笑,也有些挂不住了。 “是,您当年和妹妹选宗门的时候,仗着天资卓绝、性情灵敏,先抢选了整个修仙界赫赫声明的浣花宗,却不想这里的每一份向上的台阶,都是拿血来换,拿命来填的。” “相比之下,您那妹妹就傻人有傻福了。她天资差、性子笨,惯来难与您争锋,分明去了个名不见经传的末流门派,却得到师门上下宠爱。” “真是令人厌憎的无忧无虑啊。” 屋内笑着的人只剩下花解忧:“若没有您把她骗去凡人界,受尽困苦欺凌,恐怕还没有胡拉拉吧?这,就是人定胜天的道理。” “虽说我不太喜欢您那偶然昙花一现的仁慈,元宝派阖宗上下都没了,何必还要留个桃叶仙子的传承。但您救的是谷小草,您的恩情,我记着。” 花解忧向花万仪长揖拜礼:“我得去找谷小草了,等晚了她就该把自己作死了。” 琉璃海棠被丢弃在两人脚下。 花万仪看着他遥遥远去的背影,忽然开口低语:“你这样想,是没有见识过命运的威力,莫测的命运啊,向来是半点不由人的。”
第八十三章 [V] 等那易容丹药的作用渐渐褪却,花解忧也恢复了本来容貌。 谷小草自入魔后,完全没有打理过一身狼狈,随着灵气逸散,煞气也冲出体表胡乱滚动着。这气流阴冷躁动,碰起来不太舒服,花解忧没有自虐的爱好,特意躲了躲。 只听花解忧远远站着劝道:“你先收拾收拾自己吧,如今这模样出去,简直像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女鬼,哪怕不说也知道你是邪修。” 谷小草坐在门槛上,如同一个无悲无喜、无爱无恨的泥人活菩萨:“我又不会出门去,没必要收拾,你有什么话就快说。” 花解忧被她消极怠工的态度弄得没脾气了,暗道这可真是皇上不急、急死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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