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婳婳再从浴间出来时,发梢上还挂着未全擦干的水珠子,身上换好了内衫,外头已不见段九龄的身影,倒也不曾多想,身子疲乏得厉害,脑中还剩着三分不曾醒的酒意,当即寻着床榻钻了被衾,阖了眼便睡了。 这一觉苏婳婳从傍晚睡到了月影婆娑,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屋内的一角还燃着一盏烛火,火光微朦,并不刺眼,让人在睡梦中初醒时瞧见,只觉心安。 苏婳婳不曾起,鼻尖有淡雅的香气萦绕,闻起来很是凝神静气,连思绪都不曾翻一翻,不过是在床榻上另寻着一个舒适的姿势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竟还是夜里头,苏婳婳有些恍惚,只觉头昏脑胀,翻了个身正想再睡,却听到段九龄的声音。 “已睡了两天了,再睡怕是不好。” 暗哑低沉。 苏婳婳脑中反应有些慢,听着声儿便缓缓从床榻上爬起身,而后便见段九龄从屏风旁的圆桌前站起身,拿起一盏茶水行至桌案旁,提开香炉顶将茶水倒了进去,只听得“呲”的一声,炉中幽幽的火苗湮灭,而后将茶盏置于桌上,转过身,行至床沿处敛了襕袍的一角坐了下来。 他身穿月白色襕袍,将角落中唯一亮着的一盏烛火皆遮在了身后,段九龄棱角分明的脸便这般陷入了阴影里,让人瞧不真切他的神情。 苏婳婳下意识将身子微微靠内移了一点,想着他这两日的反常,又想起那日他轻而易举将狐妖打伤,透着些许防备,朝他睥了一眼,道,“你作甚。” 话音刚落,段九龄的眼眸应声微掀,那凉薄而淡漠的眼眸色暗得仿佛鸦羽,而后便听到他一字一句道。 “你可还想吃我。” 苏婳婳觉得段九龄现下在与她说笑,且不说她现下暂且没有吃人的心思,她更不想被业障缠身不得抽魂不得入地府。 “我不能吃你。”苏婳婳悻悻然翻了个身,而后再段九龄似有不解的神色下慢条斯理道,“我身有业障,不得行恶。” 言讫,那段九龄眉间略一沉,似是不及应,却不过一瞬,勾了唇角笑了起来,满是自嘲。 而后缓缓从床榻上站起身,步履微浮,行至圆桌旁,段九龄从袖襟中摸索出了一把匕首,映着窗外甫入屋内的月色,匕首散发着幽幽的蓝色的光晕,手起刀落,手腕上赫然出现了一条隐隐的血痕,透着些许粉色,不过须臾间,便有鲜红的血冒了出来,将粉嫩的血痕染成了骇人的浆色。 苏婳婳面上怔然,随即又见段九龄轻抬了手腕,置于茶盏上头,一滴,两滴,鲜血入茶盏,不多时便是满满当当的一盏。 段九龄三指叩起茶盏,转过身朝苏婳婳一步步走来。 那手腕子上的血还不曾止住,鲜红又迤逦,茶盏上还有溢出盏口的血顺着盏壁缓缓流淌,更称得段九龄的面容惨白,神情凛然。 苏婳婳没来由的心慌,她不明所以,只觉今夜的段九龄似乎与之前的都不大相同,待人至她跟前,将那盏散着微微的腥甜味的血移至她面前,听他唇口亲启,道。 “行恶方才聚业障,眼下是我自愿,想来于你的修为应当只有益处。” 苏婳婳自然知晓他所言不虚,她用了许久才勘出的道理,被段九龄三言两语理得清楚明白,一时间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仿佛顿住了,仰面望着立身站在床头段九龄,她不知道他为何要这般,满脸的不明所以。 但,那盏血对于她来说,诱惑力实在太大。 良久,苏婳婳舔了舔唇,终于缓缓从被衾中拎出手臂,想要从段九龄手中接过那盏血,却在堪堪碰到之际,段九龄的手微微向后撤了一撤。 苏婳婳当即敛了眉头,满脸是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娇憨与不满。 遂听到段九龄菱唇轻启,嗓音低沉如夜风。 “你想要,我可以给。” 似蛊惑,似诱卦。 “但有一桩,你该先应下我。” 如今的段九龄仿佛是吐着信子的毒蛇,说出口的话分明还是那般凉薄,却好似隐隐透着阴鸷。 苏婳婳下意识咽了咽口水,“何事。” “日后便不好再寻旁的男子与你玩乐。”段九龄的声音很轻,若眼下屋门大开,仿佛一吹便能被吹散。 但苏婳婳皆听见了,这样的交易,她自然是不亏的,就算现在应下了,日后反悔也没什么,莫说段九龄区区一个凡人,便是修个百十年堪堪修出颗内丹,又能耐她何? 这般想着,苏婳婳略一颔首,复抬手去接那茶盏。 不想段九龄好似非要从苏婳婳口中听到那句话一般,复一字一句问道,“你应下我了?” 苏婳婳从唇口溢出一声嗯,“我应下你了。” 言讫,段九龄的身形几不可见得微微松怔,其实他自己都不明白,不过才几日,为何就能生出这些荒谬的感觉来,仿佛苏婳婳方才那几句话是契印一般,待融入了魂肉里,才让他虚妄而生的心绪落在了实处。 但,一瞬松怔的过后,段九龄心头却没有想象中的喜悦,而是无尽的空洞。 在苏婳婳第三次抬手去接茶盏时,段九龄终是松了手。 苏婳婳望着鲜红的血,将唇口移至茶盏边沿,就着满满当当的血轻抿了一口,还是似记忆中的那般鲜甜可口,而后仰面,一饮而尽。 瞬然,周身的灵力丰沛充盈,分明是潜心修炼一年都未必能有的效果。 苏婳婳砸么了一下唇瓣,正探了香舌想要将唇边沾染的血舔尽,一根手指轻轻置在了她的唇瓣之上。 指尖透着温凉,是段九龄。 段九龄起初不过是将拇指落入苏婳婳的唇口,轻轻擦拭着上头的血,渐渐的,许是擦不尽,剩下那四指便顺势轻捧起她的面颊,微微俯下身子,视线皆落在她的唇瓣上,细细擦拭着。 他想起那两回他二人的唇齿相依,分明不过几日前,可眼下想来,好似旷日历久一般。 苏婳婳知晓段九龄是在帮她擦拭唇口的脏污,现下她在床榻上,手边不曾有镜子,瞧不见便乖乖轻抬了下颚随他去了。 那段九龄唿吸很轻,清甜的香气在她鼻尖萦绕,让她神思有些恍惚,可他擦了许久,苏婳婳轻声道,“很脏么?” 说罢,抬了手便在唇瓣上胡乱抹着,却被段九龄轻叩住了手腕子,“不脏了。” 至此,屋内便又静默下来,二人分明没有说什么,不过是靠得近些,竟有莫名迤逦的唿吸交织纠缠。
第16章 “只有傻子才会动情。”…… 上界,瑞气紫雾碧沉沉,万道红霓明晃晃。 涪陵仙山,衍天大宗。 雾霭潇潇锁长阶,青云赫赫肃幌殿。 宗门内,一恢宏大殿的屋外,正有一群人聚集着,皆是身穿灰白袍的老者,或捻须长叹,或来回走动,神思不定。 “仙君抽了一魂以身试劫多日,不知何时才能出关。” “师兄莫急,已让岳戎岳智下山去寻,他二人办事向来妥帖,想来不日便能寻得。” “只是,仙君以身试劫应当要自归元才好,我们这般派人下山强寻,只怕是……” “话虽如此,但这几日妖皇隐有破印而出之态,试问仙门众人,除了仙君,有何人能将妖皇封印住?” “罢了,待岳戎二人将仙君一魂寻回,我们再列阵施法为仙君固元罢,眼下当务之急,是倘或妖皇真的趁着仙君试劫之机破印而出,后果不堪设想!”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一圈商讨下来便也只有这个办法,而后又是一阵长吁短叹,担忧的目光透过殿门上的横铬往内望去,却只瞧的见帷幔深深。 殿内深处,案上呈一顶青铜香炉,炉内水沉香气漫溢,青烟微微晃动,案前一人正盘腿坐着,身着月白宽袍,单手结印,周身有丰沛的灵力化作若有似无光晕环绕,双目紧阖,眉心浅蹙,好似神魂深处正在行不易之事。 - 小院的屋内,昏黄的烛光游弋,段九龄的掌心有从苏婳婳面庞传来的一缕凉意,她的脸很小,小到他不过微微张开手掌便能将她的面庞整个包裹住,她肌肤细腻莹润,轻轻浅浅落在他的指腹上,像是在手中包裹了瓷白的碗盏,又似是月影之下婆娑而行的夜风,轻抚过平静的湖泊,将沉而又沉的湖面掠起层层的涟漪,回荡不止。 须臾间,段九龄鬼使神差启了唇口。 “你先头说我二人是夫妻,还作数不作数。” 闻言,苏婳婳挑了眉,倒一时勘不破段九龄所言为何意,正当她默然之际,又见段九龄掀了眼眸朝她望来,仿佛她今日不言,那他便不会罢休似的。 “既作数如何,既不作数,又如何?” 段九龄的视线落在了苏婳婳勾魂的眼眸处,微微停留,而后便缓缓向下,从她秀挺的鼻尖继而至她眼下正在他指腹旁的樱红的唇瓣。 屋内的更漏滴滴答答,称得段九龄的声音沉而又沉。 “既作数,那你我便正经择个吉日,既不作数……”段九龄略一沉吟。 苏婳婳自然不曾想到,方才那些话竟会从段九龄的口中说出,不过未几,便又来了兴致,催促道,“既不作数呢,又如何?” “既不作数,那每日便不会有我心甘情愿的一盏血。”段九龄声音暗哑之极,不似为苏婳婳权衡利弊,倒似是赤丨裸裸的诱惑。 他们之间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的情况全然调转过来,他分明拿捏住了她的七寸,知晓如何说她会应。 可是苏婳婳不明白,她能日日得一盏血,那他呢,又能得什么。 “每日一盏血,你会死的。”苏婳婳的声音恍若幽谷轻叹。 段九龄唿吸微沉,他自然知晓,每日一盏血,□□凡躯不知能抗过几个秋冬,但,他亦知晓,前日晚那样仓皇又孑孑之感,比之刀刃割肉要难受百倍。 究竟是谁拿捏了谁,静默的夜色想来知晓。 - 苏婳婳应下了,毕竟于她来说,与之前诓骗他之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凭白多了一盏大补的血,不用再唉声叹气瞧的见吃不着,这样香甜的人,可以时时刻刻揽在臂弯中深嗅,这样大补的血连筹谋不用,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到手,这样的买卖,怎么算都是不亏的。 只是,苏婳婳委实低估了段九龄于这桩事的上心程度,她知晓他很会瞧风水,却不知晓他竟能正经去翻黄历看天象掐卦象而后去定黄道吉日,历时之久让苏婳婳不禁怀疑,他二人难不成是命中相悖,这日子竟这么难算么。 后头那黄道吉日算出,竟是下月初三,这也没几日了。 “所以你算了那么久,就算出这么个日子?我瞧你这样艰难,总以为今年之内没有相适的日子了。” “原是没有的了,但这样的事,想来宜早不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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