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再怎么延误,君迁子也还是听见了,至少不知道迟不迟。 那短短几句话像是砸在了君迁子的脑海里,他眸光一冷,望向将自己解绑的仙使。 君迁子揉揉手腕,试着运起灵力:“怎么忽然要放了我?” 仙使轻描淡写:“仙君无过。” “画面都被记录下来了,怎能说无过?”他瞥向仙使,“或者,仙使别是瞒了我什么?” “仙君并非青元宗人,青元宗事务繁多,仙君自然会有不知道的。若是仙君觉得那些未知之事便算是瞒……” 君迁子轻笑:“我随口念的,仙使不必当真。”他说完,转身便走。 看他离开的方向,该是回自己的住处了。 仙使松了口气,虽然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在他问这句话的时候提上口气。他是在为青元宗办事,而青元宗不论做什么,都是以仙灵界为出发点。 青元宗从来都是正确的。 仙使这么想完,心里好受了些。他慢慢开始收起东西,这台子上许久没站过人了,这些天来,倒是积了不少类似绳索和刑法的用具。 收完之后,仙使刚想离开,便听见有人来报,说君迁子擅闯西牢,看那架势,是要劫人。 比起君迁子是怎么知道桑歌在那儿的疑惑,仙使觉得更不可思议的是另一件事。 “这不可能,他被仙灵矿石限制了灵力,短时间内恢复不得,守卫难道打不过他?” “若是寻常,守卫自然是对付得了的,可他燃烧神魂,强破封印,与众人相对。带着这样不要命的爆发力出手,谁都难以接近。” 仙使得到了这个答案。 微怔。 燃烧神魂,解除控制。君迁子怕是不要命了。 这位仙君一生没犯过对不起仙灵界的事,清明板正。在玖凝这件事上,仙使不信他不知道其中利害。对于仙灵界来说,玖凝是个祸患。 君迁子为什么这么执着要救她呢? 仙使想不通,也不想再想。 他拧了眉头:“走,通知东翼护卫前来支援。” “是!” 被君迁子护在怀里,桑歌伸出手,触碰他衣上已经凝固的血块。 “师父,我是不是闯祸了?你这样……是不是我害的?” 分明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分明受了裂魄鞭挞,神魂都要碎散,分明当他赶到的时候,她只剩下半口气了。可是,当她被他揽入怀里,攒了半天力气,说出来的第一句却是这个。 “不是。”君迁子皱眉,“你很好,别说话,师父会救你。” 桑歌安安静静抱着他,微微抬起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 “师父……我是不是……是不是,就不该来的?” 若是别的人,或许会以为,她问的是自己是不是不应该受骗,不该循着那气息从邪族跑出来。可君迁子知道她不是。 他知道,她问的,是自己是不是从来不该来到他的身边。 “不是。”他强自咽下喉头那抹腥甜。 “你很好,从来都很好,若是没有桑歌,师父或许……或许早就已经毁了。” 桑歌扯出个虚弱的笑,看起来很满足,嘴里却说:“师父只是在安慰我罢了。” 君迁子对上的护卫越来越多,多到他几乎支撑不住。可他仍是将桑歌护得很好,甚至还注意着让她面向他的胸口,不叫她看见眼前情况。 这一幕像极了从前,像极了虚空幻界里的情形。顺着这个念头,他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 君迁子想起来了,他的确是带她去过人界的。 那时候他听闻人界有地方出现了归魂,于是下界去找。那时候,她还小,还很小,踮直了脚也不过到他的胸口处。他不放心将她留下,便带了她一起前去。 却不想,闹出了些误会。 是某天下午,君迁子瞧见一个找不到家的小娃儿,蹲在街上号啕大哭,他总错觉瞧见了更小些的桑歌。于是给了她糖葫芦,又牵着她为她找到了家人。 就是这么一件小事而已,桑歌却计较得很。 在为小娃儿找到家人之后,桑歌忽地哭得一塌糊涂,挂在他的脖子上,面色绯红,一字一句:“你不准理她,你是我的,你怎么能抱她,怎么可以用对待我的方式来对待别人……你、你不准理她……” 好像,从小到大,她总是喜欢这样挂在他的脖子上。 却没有一次是像这个样子。 安静得像个死人。 “桑歌,别睡。” 君迁子分出神来看她,一个不察就被谁击中了左腿。他强忍疼痛,继续前行。 桑歌的眼皮颤了颤:“师父,我没有睡,我不会睡的……我最听话,最乖了……你知道的。” “是,师父知道。” “所以,师父不会不要我的。” “是,师父从来没有不要桑歌。” 闻言,桑歌笑了笑,亲昵地蹭了蹭君迁子的脖子:“我就知道,我信师父,师父真好……桑歌最喜欢师父了。” 然而,君迁子却忽然感觉到不对劲,被她蹭过的地方一阵湿润,他低头望一眼,看见的是满眼血色。 桑歌到底只是个凡人,青元宗的刑罚,她受了这么久,能撑到现在,已是很难得了。 他心神一震。 “桑歌,你怎么样?” 怀里的人仍是乖巧模样,那双眼里却不住涌出鲜血,她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在开口之前费力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没事的,师父……我一点儿事也没有。” 有血沫顺着她的嘴角涌出来,原本细白的牙齿上猩红一片。 君迁子陡然红了眼睛。 可他燃烧神魂撑到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再怎么也拼不过这么多来人。 从青元宗到未名山的路很远,他极力走了这么久,也不过刚刚到达山前。而再要越过那处,离开仙灵界,恐怕他没有力气了。 “桑歌……” 他不知为何,颤了声音。 “我不会让你死。” 桑歌恍若不觉,只是将他的脖子环得更紧了些。 君迁子喃喃道:“我不会让你在我面前再死一次。” 她摇摇头,也不知道是想反驳什么。或许,只是想说一句,不是什么再一次。应清遥总将她当作玖凝,她也从那陨星碎石里看见过些自己不曾参与的过去,可那不是她啊。 应清遥弄错了,没关系。 可师父也弄错,不行的。 因为这地方极为偏僻,仙灵界的防护又从来难破,未名山处无人。可后边追来的人不计其数,或许,他们被俘获,也不过时间早晚的事了。 然而,也就是这个时候,前方爆发出耀眼莽光。 有一道人影自莽光中向他们而来,与此同时,有一股吸力将他们拉进光源处去。 错身而过的时候,君迁子看见那样一双眼睛,一贯的冰冷无情中染上了些决绝颜色。应清遥没有望他,而是在看他怀里的人。 “顺着光道离开,带她走。” 如果没有看错,就那么一个擦身的时候,应清遥好像抽离了什么东西,注入桑歌的心口。而在那个动作之后,桑歌很明显便缓和下来,破碎的神魂也在飞快自我修复。 在被莽光吞没的时候,他回头,正巧看见应清遥自爆灵元。他作为邪族少主,在短短几十年内重建邪族到如今这个规模,除却能力之外,自然也是强大的。 这样的一个人,却在今日被逼至自爆,为他们挡住来人…… 君迁子心情忽然有些复杂。 还有,他想,他大概知道了应清遥刚才为桑歌注入的是什么了。 他的神魂。 应清遥那一族的神魂强大,足够修复一个凡人的魂魄。或许不止,除却神魂,他还将自己数千年的修为全部渡给了她。 现在的桑歌已经不同从前,她或许不必再经过轮回,便可复原。 她或许……已经不是桑歌了。 而应清遥,从传音那一刻开始,他就是准备来赴死的。 顺着光道传送,君迁子看见来路在一点点消失,而怀里的人慢慢在恢复。 也许是得救了。 至少,她得救了。 君迁子想笑,却有些笑不出来。 “你这样能睡,如今累过之后平和下来,睡得这样安稳……也不知道,师父能不能撑到你醒过来。” 正念着,君迁子看见她的眼皮颤了颤,一顿,抬手,下意识便来为她遮光。 他的肤色比之前淡了几分。 不对,也不是淡,真要说起来,似乎是变得透明了些。 仙灵矿台不是什么能够轻松处之的地方,尤其是下来之后,又强自燃烧神魂,以一己之躯抵抗万千神兵。能撑到现在,已经很难得了。 不知过了多久,光道消失,他们已经在了邪族境内。 这儿是桑歌被仙使引至离开的地方,可原先的薄弱处已经被修复完整,现在的邪族,再找不到一个口子,可以任谁闯进来。 君迁子将她缓缓放下,仔仔细细看着。 分明是很熟悉的一张脸,看了两辈子,却还是看不够。 他为她擦去脸上血污,动作很轻,慢慢地等,最后等不住了,甚至想要唤醒她。 然而,最终也只是垂着手,站在一边。 桑歌身边的人,身影渐渐淡去,一点一点,到了最后,竟只像是一团不真实的人形雾气,晃晃荡荡,一阵风都能吹散。 罢了,等不到了…… 君迁子一叹。 不过这样也好。她看不见,也好。 君迁子微微笑着,心思一转,用最后的力气,化出一张布条。布条上的字迹清晰有力,仿佛执笔之人安然无恙,是悠悠闲闲写下的。 然而,用尽了最后力气,在布条落下的同时,君迁子身形一散,顷刻化为尘埃,消失在这个世上。有一个词叫灰飞烟灭,代表的是过往已泯,再无未来。便如他。 有几颗细小浮尘落在桑歌脸上,她似有所感,迷迷糊糊拍了拍脸,随后,原本沉沉睡着的人,缓缓眨一眨眼,醒来。 “师父……” 她迷蒙唤出一声,周遭却无人。 正欲再唤,她看见那张布条。 ——如今你已无恙,然我身负重伤,只有玄天神君可救得我。为恐日久生异,为师只得先行,待得痊愈,再来寻你。为师不在的这些时日,你便留在此地,勿要任性,你本该是邪族王女,现在回来,便去做你该做的事。勿念。 “待得痊愈,再来寻你……” 不知为何,分明是有布条佐证,师父该是无事的,可她的心底莫名不安,单单是念着“师父”两个字,心窍都被牵得发疼。 桑歌握紧了那张布条。 不能胡思乱想,她该相信师父。 师父不会说话不算话的,他说会回来寻她,便一定会。只是可能他伤得太重,情况紧急,不得已才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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