衾幽,你答允了我,要放下刀枪剑戟,要金盆洗手,你怎能食言?你的许诺承诺,为何不能兑现一次? 问君能有几多愁,铁血纵横尽权谋;叹妾何种几度忧,不过两心两不愁。 借了诅伏手边翅力最佳耐力最足的一头撵兽,我踏上其背,披星戴月般渺入云霾,扬长而去。诅伏那句“娘娘留步,君上特意留言待娘娘出关便代掌君位……”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撵兽有自主觅径寻主之能,它的豢主是衾幽,出了荆月,便直奔南蛮国方位,无需我为辩难方位发愁,可以逸待劳养精蓄锐。 只是,如此一来,心无旁骛,未免忒无聊了些,尽管心头七上八下忐忑战兢,总是忍不住垂目俯视云雾之下的万里山河。原本锦绣无垠,繁荣无边的软红千丈,如今已尽皆付之丙丁,烬飞鼎炉。 遥迢崇山,险隘峻岭,赤壁浅滩,沧海溟濛…… 万物成灰,孑孓遗世。 足底是一座废墟,从那方位置的占地面积来断,荒弃之前,规模非常庞大,几乎算得一座富庶荣城。而如今,那些断垣残壁中央间隔的错综白地区,躺着一具具糜烂腐败的死尸。寒鸦仓鼠泛滥,大快朵颐,时而传出啄骨撕肉的响动,萧索又凄凉。 敛了目光,我闭上眼睛。试图以盲目回避这样的惨状,可神识中却不由自主脑补出衾幽屠城时的种种画面情景,惊悚与心悸占据脑海。 喉咙酸涩,是作呕的表现。我颤抖中又睁开了眼。 这就是我无比厌憎无比痛叱的杀戮,我对那些圣人贤士鼓吹倡导的大仁大义无甚概念,我只是单纯的讨厌杀伐与死亡,以及权谋算计,野心抱负,我憧憬和平,就像曾经在睡茗山成日为灵石而闷苦发愁的日子。 过去那些年,我每逢下山历练,偶尔会亮剑除魔杀妖,但那仅仅是路见不平罢了,并非我身具多少慈悲善心,我只是看不惯那些妖魔恃强凌弱,烧杀掳掠。如果他们没有那些行为,我会对他们的存在视而不见。 所以,这一次,我会偏执弱势一方,凿枘抵触胜者,因为强悍的一方具备遏制战争发生的能力。 好比衾幽,即便人类侵犯挑衅在先,他只需要将他们驱出魔域,警告再入者杀之,旁人又岂敢自寻死路?何必一朝屠尽天下人,何苦一将功成万骨枯? 两天的日夜兼程,终于抵达南蛮皇都池下。我御剑而来,那头代步撵兽,因疾行电速,早已精疲力竭,客死途中,那时已入南蛮之地,濒临皇城以道里计,我循路觅至。 果然不出我所料,从娜妃公主那桩荒诞之举,便不难看出这一届南蛮国王是个草包,逞匹夫之勇有余,保家卫国不足,兵临城下便钻于桌子底下当了缩头乌龟,只遣线报人出国求援。 那些线报没让他失望,将修仙界各门各家的掌门尽皆请邀入列,双方矛盾已横亘了千千万万年,千秋万万代,一碰头便开始只能针尖麦芒,针锋相对。 这些人中,自然亦有睡茗山在内。自我嫁于衾幽为后,掌门便已易主,如今的山门,由年轻一脉中最名列前茅的佼佼者三弟子云落接任。当年他即为时,我还特意拟了一函草书并包了随身携带的掌门金印委托可靠之人送往他手,以长老的身份对他进行了一篇谆谆,接受了他的接替。 眼下,宏伟的城都外,黑压压暗沉沉聚集了大片魔卒妖兵,高歌胜曲,呐喊震天。即便军队规模已自百万雄师战至两万铁骑,依然豪气豪迈干云,士气精锐。 胜利在即,便是他们的坚守。衾幽在其他方面的处理并不如何犀利,但在阅兵养兵屯兵之策上却下足了功夫,底下将士头可断,血可流,为斗志不绝。 宫闱的顶端,是来自五湖四海的诸仙派掌门,基本都已负伤累累,遍体鳞痕,面上均呈萎靡之态。 而在天穹中,有两道长虹在相互龃龉,其中一道便是云落。他衣袂飘飘,长身于逆,舞起剑来犹如鸿雁扬啼,撵兽振翅,颇有谪仙之姿。 反观另一道光影里的衾幽,赤手空拳抱臂睨视,足不点剑般飘浮虚空,风拂柳絮宛若惊鸿,似欲乘风拂去。然他身披玄甲淄铠,魔霾肆掠,如恶如狱,如锋如剑,轻灵与沉重,纤薄与稳厚,抵牾的相辅相成,很难使人信服两种如此互相抵触的气概竟能完美融于一体,且似乎不显矛盾,是别致而霸道的邪与魅,俊与美。 他站在风中,犹如独立于俗世之外的风景,春寒料峭之先润桃花,七月火炽之首沸菡萏,寒冬腊月之桂冠千枝,总是不被人窥见,千万年难能一见。 试问,谁见过每一年中竞相争研的第一朵桃花? “魔头,猖狂且到此为止吧。”云落大约自诩当了掌门人便觉可呼风唤雨了,口出狂言丝毫不慌,将手中利剑抖了一抖。 衾幽保持着好风度,运筹帷幄,寰宇峙岿,眼中不屑充斥:“本王何时潦倒至此,竟要委身同一无名小辈拔剑动手。”说着自嘲般摇了摇头。 这倒也并非恃才傲物,乃实情也。云落不过是我足下弟子,后起之秀,修为比起我尚差了十万八千里,何况衾幽强了我不止一星半点。 但强弱悬殊这并不能使得云落退避,他一扬手中长剑,直指衾幽前胸,千钧一发。 衾幽无奈摇头,眼中始终保持居高临下的藐视:“瞧在你家前任掌门薄面,且荣你活命。”一扬肘一抬臂,手起袖落,已将正欲横削而来的云落定于五寸之外,从十余丈高处坠下,给底下门徒接了过去。 轻描淡写解决了对手,衾幽目中凶光毕露,直直凝视南蛮国主:“是你乖乖奉上帝玺,还是要劳本王动手来夺,你且自行决断。本王要强调一点,若你乖乖奉上,那么全尸可保,若需劳本王动一动手,我也不介意剁一剁你这把骨头。” 南蛮国主暴虎冯河,有触逆鳞之本,却无抗龙威之能,且怯懦脓包,即便他有缴械之心,修仙界诸首领却无纳降之意。听衾幽放言,虽明知受俘已是板上钉钉,但鸭子死了嘴壳硬,免不了要鬼话连篇唇枪舌战一番,而这番唇枪舌战中,又免不了狗血淋头谩骂一番,更有甚者辱骂声中热血沸腾,逞着刚勇主动挑衅,拔剑便要同衾幽动手,瞬间成围攻群殴之势。 衾幽冷笑中竖手一令,身后数万妖兵齐声呐喊,张弓开弦,箭矢飞蝗流星般铺天盖地疾冲而至。顷刻之间,战鼓擂鸣,惨嚎声此起彼伏,源源不断。 旌旗招展风中舞,甲毂军殪血祭染;骖毙折纛池内殇,躐卒长逝已溘然。 天昏地暗中,衾幽振甲长攻,御剑穿矢,雷霆破竹般直取南蛮国项上人头。 如上一届人魔交战一样,这次,他的剑依然未能击中臆想中的目标,在半途已歇了前递轨迹。 鄙帆剑下,三寸之外,是我。 天地霎时万物静止。 修仙界诸人大多数识得我,唤了出声。 他亦在万籁俱寂的诧异中撤了蹙眉拎勾直直望我:“出关了,身体怎样?可已康复?”他脸上的关切真真切切,说着伸臂过来搂我,满腔悍霸立时化为无边柔情。 而我,面对他至诚至真的怜惜,无甚表情,任由他轻怜蜜意拥我入怀,不推不拒,尽情肆意享受他给予的呵护,不敢垂首去觑脚下血淋淋的死殂,那太过触目惊心。 窝在他怀中,我点了点头:“托你福祉,已痊愈如初。” 他不再纠结这个话题,一瞥周遭情势,枭雄之志立现:“既已见血,那便一观到底,这一次你还要阻止我吗?” 他的嗓调不疾不徐,似只咨询我的意见,不卑不亢,平心静气。我心如止水抬眸看他,摇头:“不会,你尽情恣意,大杀四方,我再也不会阻拦你啦。” 他如释重负般松懈一笑,无限抚慰宽怀,重新挺鞘执剑。 青映映的光芒骤然大炽,幽冥鬼火般,刺得双目迷糊,我条件反射的闭眼,再逐渐适应着睁开。我可以挪移目光的,可以去觑他挺拔宽阔,强劲有遒的胸膛,可以看他惊心动魄的好容貌,铭记那张脸上的五官眉眼,可即使他皓澜锁鬓颦飞轩,玉骨冰魂丝如烟;云水漪波双瞳鉴,五湖四海颜色浅,但我既不想也不愿,只若泥塑木雕般打量那柄鬼火摇曳的鄙帆剑。 就是这把所向披靡的利剑,斩尽千千万万人,剥夺了无数芸芸生存的权利,制造多少杀戮,染遍多少血。 “你这件神兵很好啊,我还从未仔细观瞻过,可否借我瞧瞧。”指尖抚上剑刃,寒凉透骨。怎会不冷,饮过那许多鲜血,多少人死于它的锋利之下。而今日,还会有人献祭它…… “唔,爱妃眼神忒也迟钝,而今才发觉我这利剑之威。”无视眼下紧张危殆的形式,他小小抱怨一句,倒悬剑柄递了给我,夸夸其谈:“鄙帆确是奇珍,得来不易,昔日……咦?那是何物?” 我缓缓握住剑柄,不过许量而已,此时我却觉尤重千斤,那些来自死去之人身上的憎恨与冤屈,重逾泰岳。 天穹中电闪雷鸣,恐怖的威压令人窒息,有人惊骇中脱口高呼:“天,天劫,有人渡劫羽化!是谁?” 我抬眸,漫天铅云中果有游龙般的金色闪电咆哮,张牙舞爪仿佛随时可倾泻而下,正是天劫将临之兆。 所有人都瞩目碧落,唯我轻描淡写瞥了一眼便收了目光,谁渡劫,谁羽化,谁成仙,都于此时此刻的我无关。盯紧衾幽胸口的谭中穴,我声如蚊蝇扑出一言:“这剑能刺得穿你身上的玄镔魔铠吗?” “此剑削铁如泥,世间万物在它刃下均不堪一击。”心有旁骛的他依旧抬头望天,我问便答,丝毫未曾留意我的弦外之音。 很快,他仰望苍穹的目光霎时一凝,慢慢垂了下来。先是面目痛苦的看我,眼中盛满不可置信,然后低头去瞅自己胸口,那里,鄙帆剑已穿透玄镔魔铠,尖端自后背捅出,鲜红的血液妖冶而艳丽,沿着剑柄一滴滴划入我掌心,蔓延所有纹路,浓稠而黏湿,自手腕处失去附力,堕入足底尘埃…… “不要问为什么,我同你说过,我不想看见战争,不想目睹有人死在我面前,而你,却偏偏制造杀戮,一次又一次。” “所以,我趁你闭关之后才付诸行动,这里距离戾宫天高地远,你为什么要巴巴的赶过来,我明明已将战场迁徙至此,戾宫看不到的啊……”有莹洁的眼泪自他眸中溢额而落。 “阿糗,你是否忘了那一夜。”他将手覆上我脸颊。“我说,我会将天下赠予你做聘礼……” 区区天下,何足道哉;大地苍茫,手到擒来。 他倨傲的狂,猖獗的笑…… 他不知道,我要的究竟是什么。从始至终,他从未懂过我。 或许,我从始至终也从未懂过他。他说要将天下赠我,却没问我是否当真想要,他只是一厢情愿的要给我最好的,可到了最后他仍不晓得,他梦寐以求的并不是我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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