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我受不住皇陵中积蓄了千万年的阴冥之气卷袭侵体,转出里许之外去令馨儿替我拿件防寒氅褋过来,回来时只见白泽牌碑后面缇砼璁棺的榫茆竟拦销折断,棺盖翻起,门洞大开。 我愣了片刻,讶异之余,首先喜从中来,以为是白泽成功回魂,遗体重获生机,心花怒放的冲过去查看。 尚未奔近棺椁,杀气骤然迎面,我暗呼不妙,随手在身前筑了一道屏障,就听镔铁击盾般哐当一声,一柄冷剑从头顶五寸之上弹上了天。 这一弹不要紧,顶门上那十分累赘的顶碧玉玳瑁凤翔冠却殃及池鱼,被那柄长铗从我头上横削卸落,飘飘荡荡的飞出丈许之外,划出弧线,随后坠地,摔得四分五裂。这发冠整体生生高逾两尺,戴在头上原本就不甚牢靠,而那冷剑又蕴携术法灵力,触之即落。 当然,最关键还是我的疏忽,对变故始料未及,匆匆结起的屏障只护了要害,却没顾及到头顶。 冷剑从棺中飞出,我想到“刺客”二字,生怕对方坏了白泽尸首,来不及心疼凤冠,急忙飞身掠起,但见棺中白泽遗体仍完好无损安稳躺卧,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一瞥眼见左边一只游魈移形换影,正蹿遁逃跑。我见那游魈背影虚浮,虽周身灵力盘旋,却死气沉沉,并无生机,不过是术法造的傀儡,即便擒了也转瞬即散,问不出究竟。想着我乘胜追击亦是徒劳无功,我并未多此一举,想着稍后传下昭令命底下诸魈严加查巡,看能否找出蛛丝马迹。 对于自己部署卿臣的办事效率,我还是颇怀自信,遂淡定从容的理了理裙裾,想着距离子初只有几刻须臾,等待白泽回魂要紧,稍后还要因碧玉玳瑁凤翔冠无端损坏而肉痛,倘若白泽复活,我却未第一时间现身相迎,难免令他失望,凤冠遭劫之事也不好交代。两害相权取其轻,更无余暇去理会那跳梁小丑。 但下一刻,我深悔自己的踟蹰。 等我将那摔得七零八落的凤冠拣了起来,怜惜中想着日后再觅能工巧匠进行回炉重造,回去查看白泽有没有复活迹象时,突然发现他面容一团模糊,扭曲中竟变成了另一张陌生的脸。 棺材中躺卧之人不是白泽,被适才那偷袭我的刺客偷梁换柱掉包了! 匪夷所思,那人究竟是什么来历,摆了我一道,还光明正大从我眼皮子底下窃了白泽之尸并全身而退! 望着那副不知是哪里来的阿猫阿狗的死尸,我瞠目结舌,彻底失态,再也顾不得风度体面,咆哮大嚎:“来人!” 因出了这起意外,本宫自是彻夜难眠。虽在变故突发后的半刻钟后我便颁下封疆令,限制今日到场之人尚未离去之人均不得离开本域,并将长锦霓宫中所有精锐倾巢派出,务必查个水落石出,并追回先君之尸,但一颗心始终七上八下,无法保持冷静。 回魂之夜最忌挪动尸首,给那始作俑者这么一搅,白泽复活是彻底无望了。为此,我十分苦恼,且苦恼到了近乎奔溃的境地。 若说之前我在等待的时辰概念中徘徊不定,那么如今我便是对这起疑案的进展怀揣着摇摆彷徨的态度。 眼下已过了子时之初,因知悉发生了这桩变故,最严重的后果是白泽回魂失败,而他此刻不知所踪,具体情况如何,究竟成功还是失败我均不得而知。换一个角度看待问题,没有讯息也是最好的喜讯,什么都不知道反而令人宽心。一旦找到他的下落,万一是则噩耗,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承受得住,也不知会不会被绝望与仇恨蒙蔽了双眼,而做出惊天地泣鬼神之举。 待在寝宫中,斛珠皓洁,灯烛盱奁,明晃晃亮堂堂的,各位燮燠,一派平稳的景象,其实外头已是暗潮汹涌。 我歪的贵妃椅中忧心忡忡。 动静太大,事发经过闹得人尽皆知。目前这局势,目光若放得长些,高瞻远瞩一点,无论最终如何结案,都会令蕡垓莲域蘸上揩之不去的污点,落人口舌,保不准还要沦为旁人茶余饭后的闲谈笑柄。 主要是我这个君后做得不够称职,事发时粗心大意了些,先国君遗体被盗,国威颜面何在?我身为一尊帝魆,却给一具傀儡逼得手忙脚乱,当面将自己夫君弄丢了,连头上发冠也被对方卸了下来,委实贻笑大方,出丑出得忒糗了些。 这实在憋屈,毕竟当时谁也料不到会发生那起乌龙,我既不能未雨绸缪,也未做何预备,面对突发事件有些失了从容,措手不及当在情理之中,无可厚非。不是有句俗语说得好,老虎乃百兽之王,也有打盹之时不是?并非我不济,而是失误罢了。何况对方一切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显然是提前预谋好了,有备而来,我这个失误也没那么离谱,算得上顺理成章。 只是,旁人未必肯推心置腹。 馨儿传昭回来,见我颓废的形容,抱了条毡子盖在我腿上,并慎言安抚:“夜深了,娘娘还是早些歇息。依你所述,那肇事者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迟早会将他缉拿归案,先君也定然平安归来。” 她前半篇话实事求是,我是唯一同那肇事傀儡有过近距离接触的人,何况还勉强过了一招,虽然这招对方出其不意先发制人,我落了些下风,但也能清晰的感知那由术法所造傀儡身上并无太强灵力相附,间接证明了幕后主使其实修为不甚高明,要逮不难,难的是揪出其下落,查出他身份来历。 “馨儿,说句心里话,本宫倒真希望随了他去,任由白泽遗体给别人窃去,永远一头雾水也好,至少还有个念想,想着倘若白泽活着,追回来自是皆大欢喜。如果真找着了却依然是一具尸首,未免忒打击人了,我觉得还是找不到为妙。”我话中三分怅然三分忧虑三分凄楚外加一分无奈,像只深宫怨妇。 诚然,当年他在我两个进行到一半的婚礼上便替我渡劫逝世,于外人口中我修来了三生福气,是很体面很值得骄傲的一桩事,然我确实埋怨他当时的一意孤行,深宫怨妇一说,倒也贴切。 馨儿跟了我十万多年,我这些隐晦的忸怩心事她心知肚明,但还是一针见血的打击我:“其实娘娘已料到结果,先君遗体是一定能追得回来,可若先君成功回魂,无需咱们去寻,他便可自个儿回来,既要咱们大费周章去查,我瞧着多半是……”后头的话不太吉利,她拖了半晌尾音,避讳着没说出来,对我颔首:“先君万金之躯,自有福泽庇佑。奴婢妄加猜测,胡言乱语,娘娘恕罪。” 我托腮支颐,挥了挥手。在寝宫里杞人忧天实在坐不住,我估摸了一下时辰,掐指一算,黎明即将破晓,这一夜未眠难免有些困顿,但着实没那个兴致躺回榻上补一觉,吩咐她拿件缎子裳来,要披上身出去帮忙查案。 馨儿殷切的谏言规劝几番,大意不外乎都是人手足够,调查总需些时辰,要我稍安勿躁,然我实在坐立不安,一颗急躁迫徂的心肝却无论如何也安不下来。馨儿无法,只得遵照我的吩咐取来衣裳。 我三下五除二褪下大氅披上,大步流星就要出宫。岂料堪堪踱到门前,便因走得太急风风火火的与人撞了个满怀。 国君寝宫中的宫娥侍婢们未得传召,不可肆意走动,入宫时需在外头启禀,得我允可才能走进,我虽一向懒散惯了,也未将这些规矩放在心上,但底下一干丫头却兢兢业业恪守不渝,即使僭越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计较,但眼下正值非常时期,我刚欲发作,出口斥责堵在门口的那位,头顶却忽然传下一把冰凉的嗓子。 “哼,盲目的女人。身为一国之君,莽撞至斯,竟是没长眼睛么?” 调子冷酷,且内容委实大逆不道。我刚欲呵斥的话哽在了喉头吐不出来,心里有瞬间涌出一个词:见怪不怪。 敢骂本宫没长眼睛之人,纵观整片蕡垓莲域,唯有昔日白泽国君麾下的掌纛圣旌白箬帝魆,除他之外,天上地下十域廿寰有那个胆量敢怼我盲目的人,他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位。 那千万年如一日仿佛人人均亏欠了他千万锭黄金白银般的傲慢语气委实耳熟能详,我甚至无需抬眸,便知来者不善。我心头咯噔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整了整衣襟,原路退回贵妃椅中。 白箬是长锦霓宫的稀客,十年未必肯赏光一游。他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而每每大驾光临于我而言均非喜讯,不是来为难我,便是来挖苦我,总之不曾给过一次好脸色。 当然,我也没有多么待见过他,他拿何种脸色怼我,我便依样画葫芦,拿全盘照般的脸色礼尚往来。 白箬在蕡垓莲域的资历比我要久远得多,据说白泽还在娘胎里时便随他父君八方征战,是元老级的大功臣。白家能在本疆一朝称帝,他功不可没。 放眼莲域,他的天资可称得上首屈一指、无出其右,是以甚得我公公器重,后来战事偃旗息鼓,还亲自为风华绝代的他物色了几桩姻缘,可白箬这厮天生喜好便与众不同,是只如假包换的分桃兔儿爷,再如何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姑娘皆入怀,对我公公的厚爱只得推辞。他既不谙红粉佳丽,便辞了职位卸甲归田,隐居在见酝乡中一心一意嬖起公子哥来。 但他眼高于顶,寻姬纳妾十分挑剔,一般的庸脂俗粉皆入不了他法眼,后来公婆双双应劫,他出山参葬时,一眼便相中了正值弱冠年华的白泽,于是为了他又重新复职,盼望有朝一日能入他后宫,谋个君后的头衔。 可君后这个位置如今却是我稳当当的做着,他没能成功入住长锦霓宫,自然对我怀恨在心。 其实在白泽识得我时他便对我怀了嫉妒之心,只是起初白泽对我并没什么意思,他便亦未放在心上,后来听说我与白泽即将举行婚礼,他志愿落空,梦想破灭,才开始抑郁。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是故我与他的关系势同水火倒也是人之常情。 既是敌,两相斗殴之前难免对峙一番。近年来我域五谷丰登,河清海晏,十分太平,我既无雄心壮志,亦对江山社稷开拓疆土只觉兴味索然,关键还是不擅政治,大家也不愿四处征战,家门内的小打小闹也无需劳烦国君断案,于是白泽在世时日均一届的朝会也直接免了,各路臣子摘下乌纱褪了官服,各自挂冠革职,纷纷还乡务农,我乐在闲中。 长年庸碌,导致早些年因身处王公贵族而后天养成的凌然霸气荡然无存,如今敌人已打入寝宫,我只得连忙翘起已颇为生疏的二郎腿,扩增气势,以免给人压了一头。 我从旁边的瓷罐子里抽出一支鲜艳的徘徊花,掂在手里端详,佯装淡定的睨了眼白箬,语出从容:“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嗬。”未待他发出冷笑,我已将目光望向杵在一旁的馨儿身上,开始端架子:“白箬帝魆风流久了,记性衰退,忘了我蕡垓莲域的律法制度。你且同他斟酌斟酌,思量一番适才他犯了几条罪状,请示完了顺带再劳烦白箬帝魆走一躺惩办章程。毕竟规矩搁在那儿也不是摆设,有需要还得儆一儆效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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