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体会,仿佛是心里缺了一块似的。 这种异样,不痛不痒,无关生死,却总是如影随形地缠绕在心底,既令他不解,更令他茫然。 有时候,他突然会有种身边空荡荡的不适感,似乎阖该有个人当与他并肩同行。 有时候,他会猛地感觉口中淡而无味,便无端地抬手往案几上去摸索。当然,案上空空如也,也不知他怎么就会觉得那里本该有一碟甜蜜可口的点心呢? 他站在琉璃溪旁,望着清澈的溪水缓缓流淌,七彩霓虹架起飞桥,花精草灵们在虹桥上蹦蹦跳跳,荡着秋千,嘻嘻哈哈。只是,似乎在这一串串笑声中,似乎缺少一个声音。是谁的笑声不见了呢? 他站在青岭之上,斑斓绚丽的彩蝶对对双双地远远飞来,却只敢绕过他又远远地飞去。无端地,他仿佛听到了彩蝶的一声叹息,而这叹息愈发令他心生困惑。 琉璃溪还是琉璃溪,丝毫未变。可为什么,他却觉着有哪里不一样了? 琉璃溪静默地流淌,无法对东寰心底的茫然给出一个答案。 于是,东寰走出琉璃溪,想去外面寻找答案。 星海之上,一叶扁舟起起伏伏。东寰独立舟上,冷冷地看着星光在身遭闪烁不定。流星划过,长长的光尾转瞬即逝。他眸光一顿——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恍若再遇。 云海之间,一柄长剑穿云断雾。东寰盘腿坐在剑身上,任雾气打湿他的鬓发。忽然间,他抬头向云海深处望去。那里,一片安宁,沉默寂寥地仿佛亘古如此。只奇怪的是,有那么一瞬,他竟会觉得云海之中会冒出个怪兽来! 东寰去了很多地方。 他本想要消解心中的异样之感,然而,无论他走到哪里,那种异样之感非但不曾消解,反而会滋生出更加莫名其妙的感觉。 他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此次浴火重生时出了岔子,脑袋瓜没重生好,缺了点啥儿! 东寰在外面游走,可把弢祝等人给紧张坏了。 须知,当日东寰成亲,虽宴请的宾客不多,可这件事本身就是天界的大消息,委实在当时引起了好大一场轰动。而今,虽说晓得朱西溪已殁的人都是琉璃溪的人,可外面的人,见着东寰形单影只,保不准儿会多嘴问一句:“未知朱仙子何在呀?” 哎呦喂,倘若真有不开眼的人多嘴多舌,岂不糟糕? 紧张归紧张,可诸人也确无法子——总不能挨家挨户地求上门去——“拜托你们不要问朱仙子去了哪里好不好?” 便是天帝,也做不到这般呀! 诸人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 东寰对朱西溪的感情如何,大家伙儿都看在眼里。不说别的,能将梧桐圣木截来为朱西溪重塑肉身,就已经很能证明这一点了。且,东寰可不是没脾气的。万一——万一他因此而受到刺激,发作之下,难保不会干点啥?到了那个时候,捅破天只怕都是轻哒! 庆幸的是,鉴于东寰独来独往的一贯风格,他的朋友屈指可数,而多数神仙对他要么敬而远之,要么是点头之交,纵觉得有几分奇怪,可也没谁会假装亲热地多问几句。即便是素来爱显人缘的东君,鉴于自家闺女做下的恶事,也心虚地没敢凑到东寰跟前巴拉巴拉。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一年年过去了。 东寰走遍了琉璃溪的每个角落,也走遍了四海八荒的各个地方。 有些地方,他是陌生的。可有些地方,分明也是头一回踏入,却无端地有种说不清道不清的熟悉之感。 凡间的极北之地,有亘古不化的雪峰。 雪峰之巅,有上古遗迹。冰雪之宫,惟余残垣断壁。 雪峰之下,有冰坂如镜,光可鉴人,滑不留步。 东寰驻足于冰坂之上,抬首眺望远方的冰雪之宫。鹅毛大的雪片簌簌而落,仿佛只在眨眼间,就将天地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雪幛。 没有风,没有一丝风,唯有雪片彼此撞击的声音,空灵而又美妙。 东寰阖目,静静地听着。 叮咚叮咚,雪花在飘落。 叮咚叮咚,雪花在低语。 叮咚叮咚,如飞天在欢快地吟唱。 可是,似乎少了一个声音。 这一瞬,东寰突然觉得,此处,阖该有银铃般的笑声响起!
第162章 第一百六十一章 遗忘(五) 十万年,须臾而过。 世间沧桑几度沉浮,便是江河改道山峦起伏都不知发生了多少次,流萤一般短暂的人事变幻就更不值一提了。 当年的娇蛮小公主织炎已为人母,苏阚也学着老丈人的样儿留起了胡须,短短的毛茬儿修剪得极精致,乍看之下倒像是贴了两撇假胡子,愈发显得苏阚那张娃娃脸格外稚嫩。 或许,唯一不变的便是东寰上神了。 他总是隔三差五地离开琉璃溪,漫天漫地地四处游荡,好像哪里都有他的身影,却又哪里都寻不到他。这么一来,蘩倾等人若是想寻到他,真比大海捞针还要难。 这日,蘩倾正抱着织炎的小闺女阿潼。爷孙俩嘻嘻哈哈地玩闹一团,气得狐后一旁直跺脚,“老没老样儿,小没小样儿,半点正经都没有!” 阿潼抬起头奶声奶气地问:“外婆,啥叫‘正经’啊?” 狐后一手指着丈夫,恨声道:“如你外公这般,就是不正经。” 蘩倾无辜地仰起头,只见额头上画了三道横线,鼻翼两侧各有两撇,仿佛有几分胡子样儿,却缠缠绕绕有如蔓藤般,自两颊扭扭曲曲地绕到耳根后——也不知阿潼那两只胖萝卜般的小短胳膊如何抻出那许长? 阿潼咯咯咯地大笑着,露出两排细碎如米的小白牙,愈发勾得蘩倾骨头没了斤两。那风骚样儿啊,看得狐后又气又好笑。 正闹着,忽听得外面侍卫禀报,“东寰上神来了。” ——因着有几次蘩倾被阿潼画得满脸花时,被进来禀报的侍卫仆婢瞧个正着。为保全蘩倾的威严和体面,狐后下令未经唤召,谁也不得入内。 蘩倾一怔,随即眼睛瞪得溜圆望向狐后,“东寰来了?我没听错罢?” 狐后也不大敢相信,提声问道:“确是东寰上神?” 侍卫恭敬的声音传来:“正是东寰上神,大公子已经前往迎接了。” 哎呦喂!蘩倾一听,赶紧将阿潼往娘子怀里一放,先是快步走到窗前张望了几眼,随即立马高声道:“来人!赶紧打水!我要洗漱!” 片刻间,便是好一阵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阿潼乖乖地缩在狐后怀中,不解道:“外公为何要向窗外看呢?难不成外公已修出了千里眼?” 狐后轻轻一点阿潼的眉心,笑眯眯道:“你外公是要看看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阿潼撇撇嘴:“阿爹说过,太阳是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外公真真没见识,竟然连这个都不晓得。” 总爱自夸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外公居然是个傻蛋儿,阿潼深觉得受到了欺骗,失望之余下定决心以后不带这个“傻蛋儿”玩儿了。 待蘩倾净面换衣后,东寰已在桑轶的带领下行至寝宫外。 望着对面水汪汪的老脸,东寰不由一愣,“你竟要如此见外么?居然要洗了脸才来迎我?” 蘩倾心虚地将乌黑的指尖一缩,藏在袖中,干巴巴地笑道:“你是稀客,我自然要慎重相待。”——其实呢,是方才净面太急,耳根后的墨迹竟没洗干净,他顺手一抹,便抹了个黑指头。 两人寒暄几句后,便相携进入。 甫一见阿潼,东寰便自袖中摸出一枚玉豆子,碧绿剔透,仿佛包着一掬清泉似的。 玉豆子虽小,可蘩倾一眼就看出这是个好东西,赶紧拦住:“阿潼还是小孩子,你送她这贵重东西做甚?” 东寰道:“我来本就是给阿潼送生辰礼的。你当我是来看你的么?”他故作诧异地上下打量着蘩倾,调侃道:“老鼻子老眼的,我都看了几十万年了,有甚好看?” 蘩倾悻悻然道:“阿潼的生辰还有半年的,你莫不是记错了日子?” “我自然记得。只是,到了正日子,只怕我不一定赶得过来,便提前先将生辰礼送到。如此,便是那日我来不了,你也不会抱怨我呀!”东寰半开玩笑半正经地说。 “嗨!你这是什么话?我岂是那等小气之人!”被老友在宝贝外孙女儿跟前掀了底,蘩倾颇觉得丢了面子,不住地东寰使眼色。 阿轶见着传说中的东寰上神,眼睛都快直了。 在外公外婆和爹娘的描述中,东寰上神就是神仙中的顶级人物,要多厉害有多厉害。只是,她做梦也想不到,如今厉害的大神仙居然生得貌美如花——啊不,比如花还要貌美十倍,百倍,不不不,千倍。 ——请恕阿潼年岁还小,现下也就只会用“貌美如花”四个字来形容大美人,且,她以为,“如花”是个人名儿! 尽管不曾亲眼见过大美人如花长啥样儿,却一点儿也不碍着阿潼对东寰的赞美之情——一时间,她都激动得不知当如何表达,当即就把前一刻还腻在一处的外公给卖了——“上神,你作我外公罢?我这个外公生得太丑了,我都不好意思带他一起玩儿!” 众人突然一默。 蘩倾险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啥?阿潼竟嫌弃他?竟要换个外公? 其实,蘩倾虽则升级为外公,却并非“老鼻子老眼”,距离“丑”就更是隔着十万八千里了。 神仙的外貌,本就是依着修为幻化而出。修为深厚者,自然是俊男靓女。蘩倾出身天狐一族,又身为狐君,无论是血统还是修为,都是一等一的高深,相貌上自然也极为出色。便是现如今长须飘飘,也是个极俊秀的美大叔。故而,在旁人眼中,他的相貌并不比东寰差。 然,或许是“远的香近的臭”,看惯了蘩倾这张大叔脸,阿潼丝毫不觉着有啥稀奇的,倒是东寰那有如冰雪之姿的相貌,顷刻间就迷倒了阿潼。 东寰抚掌大笑,“小丫头这一点可不如你娘!想当年,你娘初次见我,就紧紧抱牢你外公的脖颈,生怕我抢了她去。” 阿潼困惑极了,深觉着她娘委实没眼光,怎么能做出这等傻事。换做是她,保准儿求着东寰上神来抢她!呃——不过,鉴于此刻外公的脸色貌似不大妙,阿潼偷偷吐了吐舌头,没敢说出心里话。 东寰送给阿潼的生辰礼——那枚小小的玉豆子,其实是一处灵泉。蘩倾尚为少年时,曾听族中的老狐先生提起过此物。 据传说,昔日女蜗娘娘补天后,筋疲力尽,即将陨落。因着还放不下自己亲手造出的小人儿,念及小人儿们失去了她的庇护必会前路艰难,心生哀意,眼角便落下一滴泪水。泪水及地,化为灵泉。 彼时,尽管巫族与人族同为女娲娘娘所造,然而,巫族势大力壮,便恃强将灵泉霸占了去。后来,巫族灭后,灵泉便失去了踪迹。后世,曾有大神得此灵泉,以毕生修为炼作一枚玉豆子。炼成之日,大神修为殆尽而陨落,玉豆子也就不知下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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