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要在他濒死之际留下气囊? 但阿南所去的方向,必定是正确的,因此他只略一迟疑,便随即进入了佛身。 阿南紧抱着绮霞,不让她再逃脱。佛身虽然有三尺粗细,可腹内立有机关,何况阿南还抱着绮霞,必须要紧贴着才能容纳。 高台下陷,剧烈震荡,朱聿恒刚刚进入佛身,上方的四个佛头已经在飞旋的水流中脱离。 有的被卷飞出去,有的砸在佛身上哐啷一声巨响,中空的铜制佛身渐渐倾塌,留在中间的他们眼看要被积压成肉泥。 朱聿恒握住阿南的手,示意她决断上下。还未等阿南回复,眼前骤然一暗,佛身剧烈震荡,一个佛头被水流卷起,轰然卡在了佛身入口处。 朱聿恒立即在水中折身,抬腿上踹,想要将它推开。 然而佛头的重量加上乱卷的水浪,佛头又与佛身卡得极死,他们身处狭窄下方,没有任何办法将其推开。 他们如被困在铜罐之中,佛身摇晃不已,周边咔咔作响,似乎就要被挤成肉酱。 下方传来清脆声响,如冰玉相激,正是傅准穿过了机关,向下而去。 阿南抱着绮霞没他纤细灵活,只能抬起脚,狠狠向下踹去。 佛身中节节相连的杠杆与棘轮毕竟是水晶所制,虽然坚硬,却是精致脆弱的东西。在她竭力的踩踏之下,水晶立即断裂脱离,直坠入下方深不可见的黑洞之中。 强烈晃动中,他们随着水晶一起,任凭身体在破碎水晶上刮出血痕伤口,一直向下沉去。 在胸口发闷发痛之时,阿南的脚终于踩到了水底实地。 悬在空中的心终于落下了一半,她抬手卡住陷入半昏迷的绮霞肩膀,竭力向前游去,很快便抵在了一堵石壁上。 但阿南反而放下了心。毕竟,为了积存海水不让地下的空气冲出来,这机关中必须要有一道下弯。 她抱着绮霞,带着朱聿恒,追着傅准向下沉去。直等摸到石壁最下方的空间,再越过石壁,向上冲去。 她的脚奋力在水中蹬动,疲惫让她的手脚沉重,怀中的绮霞很沉,可是她一定得出去,她不能丢下绮霞、不能丢下阿言。 哪怕豁出了最后一口气,她也得带着他们,逃出这片黑暗的绝境。 在窒息与绝望中,她倔强地带着绮霞一直向上游去,用尽最后的力量,拼命向上,不管不顾。 越是往上,水面越是动荡,这上面定是无尽激流。 但激流就代表着上方是空的,这对于他们来说不啻圣旨纶音,顿时两人都拼尽全力,加快游速。 直到他们的头终于冒出水面,呼吸到了第一口湿漉漉的、带着海中的咸腥味狂扑到他们脸上的空气。 阿南那被水压迫得发痛的眼睛不由涌出温热眼泪。她与朱聿恒拼命地将绮霞往上拉,在激荡的水中将她的脸托出水面,呼吸到第一口气。 这绝处逢生让他们忘却了一切,紧紧拥抱在一起,任凭身体在水中沉沉浮浮,久久不肯放开对方。 许久,他们才终于回过神,朱聿恒摸到腰间的日月,将它举出水面,照向四周。 他们的前面,是一条长长的石阶,从水底延伸向山洞高处。 傅准已经上了岸,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泡在水中的阿南:“狼狈不堪,退步了。” “拜你所赐。”阿南在水下憋太久,声音微哑,狠狠从牙缝中挤出四个字。 傅准笑了笑,沿着台阶向上,伸手在墙上拨动。 凹痕中火星迸出,引燃细长火线,迅速蔓延向高处。 山洞之中陡然大亮,洞窟顶端一盏三十六支琉璃灯从外至内依次点亮,熊熊燃烧的火焰经过琉璃与水波的反复粼粼折射,光芒氤氲灿烂,照得整个洞窟如一场朦胧又恍惚的幻梦。 原来行宫中被分拆出来、可以定位山河社稷图的琉璃灯,被放在了这里。 阿南不觉向朱聿恒看了一眼,朱聿恒也朝她点了一下头。 终于寻到了它,他自然得记下形状和光焰,以便回去复原那七十二支琉璃灯。 两人将绮霞拉上台阶,他们在水里泡了太久,出水后身体都是沉重不堪。绮霞更是眼前发黑,瘫倒在了台阶上喘息不已。 这一番水下折腾,骤见光明,他们更觉疲惫饥渴,在台阶上瘫坐喘息着,一时都没动弹。 而绮霞眼神发直,神情木然,似乎还没从刚刚噩梦般的情境中走出来。 阿南怕她还想不开,帮她将头发和衣服绞干,虽然疲倦至极,还是用力抱了抱她的肩,说:“放心吧,江小哥水性天下无双,我想……或许他和我们一样,能找到路径,逃出生天呢?” 但其实她们心里都清楚,在那样的急流之中,在这样的水城之下,又怎么可能有生还的可能。 绮霞默默将脸埋在阿南的肩上,静静地待了一会儿。 在生死之际走了一遭,又被阿南执着地一再拖出必死之境,那股悲凉的冲动渐散,她似乎也渐渐清醒了过来。 “带我逃出去……我要活下去,阿南……我不要死在这里。”她的手抚着小腹,明明还是平坦柔软的地方,可里面或许有个小生命已存在,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会的!”阿南的回答确切而肯定,毫无犹疑,“你会回去的,白涟也会,你们的孩子也会……” “不会的。”傅准轻咳着,语带嘲讽道,“机关中枢被你们破坏,水城会沉入海底自毁,这里任何人——你们,还有我,再没有逃出去的可能。” 阿南与他有深仇大恨,正要反唇相讥,可脚下一凉,下面急流向上漫涌,已经过了她的脚踝。 她来不及和他吵架,用尽最后的力量与绮霞相扶往上。 台阶并不长,尽头是一座高高矗立的牌坊,后头是两扇巨大的石门。 这牌坊三间四柱,足有两丈高,以青石搭成,从花板到明楼、雀替等一应结构全为石刻。它在水下多年,却依旧雕花精致,坐镇在这路径尽头,气势威严。 牌坊正中刻着四个大字,贴以金箔。在地下多年,金字已变得斑驳,依稀可辨是“万壑归墟”四个大字。 “归墟……”阿南喃喃念着。 归墟,传说中海陆漂浮其上、众水所归的虚空之处。列子认为,归墟在渤海之东,没想到居然就在此地。 后方潮水汹涌,节节上升。阿南扶绮霞坐下后,赶紧越过牌坊,走到石门前查看。 门上雕着一座城市的模样,四方通衢的街道、鳞次栉比的房屋、珊瑚丛生的园圃……在琉璃灯与水波的粼粼映照下,显得华美诡谲,不似人间——分明就是这座水城模样。 而朱聿恒的目光则落在旁边石壁上,道:“壁上有字。” 这字迹刻在洞壁之上,一笔一画十分清晰,在灯光下一眼可辨。 “崖山之战,不屈胡虏而蹈海者百万,有幸存者寄居海岛,心怀故国。龙凤元年,大宋皇裔振臂而讨虏,天下云集响应,海外岛民咸归。贼酋纠众反扑,岛民孤悬海上,寡不敌众,阖岛忠义尽殁。但留遗言不葬元土,愿归渤海,死后必挟骇浪而灭北元。今奉龙凤皇帝之命,以一岛旧居为殉,殓葬于此。鸣鸾为浪,怒涛为守,千秋万世,永奠忠魂……” 看到此处,阿南脱口而出:“原来这宏大的水城,本来是一整座岛,而且还是龙凤朝重要的战略之地?” 傅准似笑非笑,抱臂倚在石门上,一双微眯的眸子被琉璃灯映成浅金色,带着些诡异的迷人意味。 想来也是,即便关先生有天纵之资,在水下建造这一座城池也是千难万难,但若借助下方的海底空洞,让岛上所有屋宇沉入海中,倒有足以实施之处。 阿南转头盯着傅准,问:“你既然能到这里,之前又曾派遣方碧眠去行宫做鬼祟之事,想必定有逃出去的方法?” 他笑着摇了摇头,咳嗽让眼角染上了薄薄的红晕:“没有。” 朱聿恒若有所思地打量他。他的面色苍白,连手也白得过分,几乎可以透过皮肤看见纤细手骨。 他的手保养得很好,修饰得整整齐齐,诚然也修长而骨节分明,只是看不出太过超越常人的地方。 想着阿南终生再回不去三千阶,以及楚元知那双至今颤抖不已的手,都是拜琉璃灯下这个苍白清瘦的人所赐,朱聿恒一时竟难以接受,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甚至连阿南都折在他手上的最强者,居然是这般模样。 他的声音不觉沉了下来,问:“傅阁主,你们拙巧阁似乎对关先生所设的这些阵法,知之甚多?” “关先生当年设下这些死阵,也是为了驱除异族,后来虽出师未捷身先死,但因为这些阵法太过凶险,他曾留下一份密档,详解各地阵法。”傅准叹道,“我祖母同为九玄门人,在出海之前曾将这些阵法关闭,又留言六十年甲子之期届满,阵法会有循环开启之虞,吩咐拙巧阁后人届时务必要前往查看,谁知我如今被困水城,也是出师未捷,唉!” “既然如此,之前几场灾祸,你身在何方?” “家父于二十年前骤然辞世,并未交付阁中要事。而当时我尚且年幼,并不知晓那份密档。”傅准捂嘴轻咳,声音低低道,“至于方姑娘,是她向我求取了希声之后,愿意作为交换,帮我去拓印行宫高台砖痕的,也是为了拿到这些阵法地图之故。” “喔,只要砖痕,不需要灯光,因为你已经有了这三十六盏琉璃灯的线索了。”阿南一指斜上方的琉璃灯,道,“这证明,你曾经进来过这个水城,而且也曾顺利出去过!”
第125章 万壑归墟(4) 水洞被海浪所漫,本就空间不大,阿南又疾言厉色,声音在洞中隐隐回响。 傅准捂住心口,靠在墙壁上无奈道:“有话好好说啊,阿南……你知道我气虚体弱,经不起吓的。” 阿南嘲讥地瞧着他:“气虚体弱的傅阁主,刚刚在水下气息比我还足。” “咳咳,毕竟我阴虚,宜水。”傅准咳了一阵,脸色微带潮红,那双浅色的眸子浸了水色,更显动人,“确实,我进来过这里。两个月前朝廷找我们借人手破水城,我才寻到当年的阵法密档,将其重启后发现了当年那些阵法。” 朱聿恒质疑道:“既然朝廷已向你垂询此事,你若要查看行宫,并不需要方碧眠,大可自行前往。” 毕竟,行宫出事当日,他曾接到过圣上的飞鸽传书,让他勿近江海。可见当时祖父已经与拙巧阁接触,甚至可能派人见过傅准,才会知道接下来的灾祸与两个水下城池有关。 傅准朝他苦笑,道:“有时间差啊殿下。我与方碧眠协商交换条件时,尚未与朝廷合作,只是借了薛澄光过去而已。他回来描述水下青鸾之事,我才察觉此事与祖母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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