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敲击过一片清脆的金属,在泠泠嗡嗡之中,夹杂着一声轻微哒哒声。 在这机括交汇处,应该是大片不同的金属声音联成一片,金声此起彼伏的地方,绝不应该出现这样略带沉闷的声响。 他猛然睁开眼,朝着阿南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再向这边敲击一次。 与他一样贴在洞壁上倾听的傅准,终于忍不住转头瞧了他一眼,又看向阿南,那双总是微眯着的浅色眸子中,瞬间闪过错愕与惊骇。 这两人,一个女海匪,一个皇太孙,一个恣意妄为,一个高居朝堂。可,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人生,但他们不知道哪里——或许是那种一往无前的姿态,又或许是那般不肯放弃的倔强,简直如出一辙,一模一样。 真没想到,这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居然能并肩携手,或许以后,再也无人能抵挡他们。 这突如其来的发现,让他心口涌起一种难言的不安。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朱聿恒手中的日月。 如日之升,如月之恒。 这本应只有傅灵焰才能操控的武器,如今在水中幽荧发亮,照亮了那只举世无双的手,在水下显得虚幻而迷离。 傅准瞬间恍惚,但,他随即转身,屏蔽所有念头离开了洞壁,游到了石门旁边。 是不是棋九步、他能否与阿南并肩,都不重要了。 毕竟,能活着离开这里,才有意义。 绮霞望着阿南,吸着气囊中最后的气体,在心中茫然地一遍又一遍想着江白涟。 她想着八月十八汹涌大潮中他乘着莲花破浪而来的姿态,想着他在水下紧紧拥住自己的结实双臂,于是便也不再太过害怕。 无论如何,她的人生里面,出现过那个永远十七八岁,蓬勃年少的江小哥,这让她此生不再惧怕水下,不再惧怕黑暗。 而阿南已经再次射出流光,击打在刚刚那一处地方。 再次听到那声音,朱聿恒用了片刻确定方位,旋即捡起地上那块石头,朝着洞壁毫不犹豫地尽力砸去。 刻字的洞壁后方,原本便被掏空而设置机括,此时在他重重击打之下,石壁终于崩裂,裂缝的中心被他用力敲出个巴掌大的小洞。 阿南立即游了过去,朝洞内一望,洞后的机括中,赫然有一块卡在棘轮中的碎石,将那轮子咬死不放。 她一把抓住石头,将它从棘轮中迅速清掉,然后朝朱聿恒一点头,拉住他的手腕,带他游回了石壁前。 被敲掉了“龙凤”二字的石壁上,黑洞洞的后方只残留着两根压杆。 这一番漫长的历险,到此时他们都已经精疲力竭,可看着这最后的希望,身上不知从哪里又涌出了力气, 生死存亡,在此一举。 朱聿恒抬起右手,将掌心放在一根压杆的上方,看向另一边的阿南。 但阿南却悬游在她那根压杆之前,转头看向了牌坊,骤然向石柱那边伸出了手。 流光在水下一闪,细微如蛛丝般绕过了正在牌坊后合十祈祷的绮霞腰部,又继续向水下穿梭而去,飞快缠上了傅准的胸部。 一拉一扯间,流光缠绕过二人,阿南又在臂环上一按,流光从她手腕松脱,傅准已被紧紧地跟绮霞捆缚在了一起。 日月珠光在水下太久,已显黯淡,照不出那边傅准的神情,但依稀看到他立即扯住流光,试图将其解开。 阿南当机立断,回身朝向朱聿恒,伸出左手斜斜向下一挥,两人的手掌同时向着杠子压下。 大股的水骤然奔涌,窒息黑暗的水下,长长的“吱咔”声终于传来,那道石门震荡着缓缓打开。 内外水流同时交汇激荡,傅准预计的旋涡随着石门打开的瞬间形成,一股巨大的吸力贯穿过水洞,将他们所有人的身体向外疯狂扯去。 那力量太过强大,坚实的青石牌坊已摇摇欲坠。 傅准恼怒地扯了一下身上的流光,想将它抛离。可阿南手法刁钻,流光的精钢丝将绮霞与他绑得死死的,一时根本无法解开。 他恨恨一脚踹在牌坊之上,在激流中飞扑向了慌乱抱柱的绮霞,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领—— 毕竟,他们现在是真正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她要是被水流卷走,流光如此锋利,非将他的胸部勒断不可。 要想活下去,他只能带着绮霞一起逃生。 而石壁前的阿南与朱聿恒无处借力,眼看便要被水流疾卷入洞中。 在令人无法睁眼的激流之中,阿南感觉到了朱聿恒的竭力接近。她只来得及错愕看了他一眼,便已经被他紧紧抱在怀中。 箍紧的双臂,像是永生永世也不愿再放开她一般,竭尽全力,至死不渝。 下一刻,激荡的水流奔涌而至。 朱聿恒手中的日月,在旋涡疾卷的刹那,卷上了他们的身躯。 青石的牌坊被旋涡拔起,洞中所有东西皆遭涤荡,他们两人的身躯彻底失控,被裹挟着直冲向石门彼端。 阿南的手,不由自主也紧紧回抱住朱聿恒坚实的背脊。 呼啸而过的激流,疯狂跳动的心口,混乱的血脉声在耳边激荡,整个世界瞬间黑暗。 在失去意识之前,阿南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就这样与阿言死在一起,让他这双手紧紧拥抱着自己永沉海底,这算不算也是一种得偿所愿,人生圆满? 毕竟,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一生中最心动的一双手。 湍急旋涡之中,唯有日月光华旋转,如万缕通透的情丝,将他们两人的腰腹紧紧捆束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第126章 今我来思 江南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杭州的秋天,残荷金黄,烟波浩渺,偶尔一阵风送来,桂花香便飘散于大街小巷,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 日头还有些热烫,绮霞坐在医馆的桂影中,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抬头看向上方。 一簇簇一丛丛的金色小花簇拥在绿叶间,微风拂过,细小的落蕊擦过她的脸颊,带来温柔的微痒感。 阿南送的松香缎马面裙上落满了桂花,绮霞抬手将它们轻轻掸去,忽然在心里想,阿南要是在这里的话,肯定要做了桂花糖和自己一起分享了。 这世上,和她一样又爱吃又贪玩的人可不多见;能与她手挽手去偷窥街上俊男靓女的更是罕有;而在必死的危难中,能奇迹般让她逃出生天的,只有她一个。 正有些伤感之际,忽听得医馆的婆子喊她:“绮霞姑娘,请进来吧。” 驰名杭州府的妇科圣手,在保和堂坐诊五十年什么人没见过,也对她的体质啧啧称奇。 老头在她腕上搭着脉,口中说道:“之前你月事不净,我以为你这辈子没养娃的指望了,结果你那个恩客董相公流水价花钱,各种滋补下来,你居然调养好了,还怀上了……” 绮霞欣喜又伤感地抚摸自己的小腹:“那,大夫你看我的孩子,目前状况如何?” “不太好。没见过你这种人,都有身子了还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现在整个人气虚劳损,胎气羸弱,难办。” 绮霞弱弱解释:“我也不想落水的,没办法啊……” 老头撇开她的手腕,皱眉道:“行了,滑胎药你要哪种?平时不喝避子汤,现在怀上了可要一番折腾了……” 绮霞心下一惊,忙道:“这孩子,我要的!” 老头诧异看她一眼:“要什么要?教坊的姑娘居然要孩子?人家都是怀上了打不下来才勉强生的。” “我要的!”绮霞一字一顿坚定道。 老头捻须打量她,道:“那你跟孩子爹说,这娃没问题。只要肯花钱,我包你七个月后瓜熟蒂落,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 见他这样说,绮霞眼圈一红,声音有些许哽咽道:“好,无论如何,付出一切,我也要把孩子好好养下来。” 走出保和堂,门外等她的卓晏在一群来看妇科的大媳妇小娘子中间显得格外惹眼。 家中出事后,他低敛了一段时间,但毕竟本性难移,过了那段日子,他又开始蠢蠢欲动,虽然无法再穿飞鱼服,可服饰又锦纹鲜亮起来了。 “怎么样,大夫说情况还好?”卓晏将手中的芭蕉卷递给她,绮霞从中拈了一颗盐渍梅子吃着,说:“大夫说没什么大事,你陪我去买点布料吧,我要学着做小衣裳了。” “真想不到,以前在教坊中就属你最讨厌小孩子,结果你现在居然要当娘了。”卓晏觉得自己心情有点复杂,抓了颗梅子一咬,一股酸气直透胸口,“话说回来,你真的要离开教坊了?” “不然呢?我可不愿意让孩子在教坊司长大,将来和我一样。” “幸好有阿南啊,她一句话,就帮你解决了一切。”卓晏感叹道。 绮霞啃着梅子,沉默点头。 其实她与阿南发现自己可能有孕之后,很快便遭遇了变故,想来阿南也只能仓促对阿言提一两句。 但因为是阿南拜托他的事情,他立即替她办好了。 等绮霞回到应天教坊司时,便发现朝廷早已传了脱籍文书过来,甚至返还了这些年来她所交的脂粉费,随时可以带着钱走人。 “离开教坊司后,你准备怎么办?” “说起来你不信,我现在可也算是个小富婆了。”说到这个,绮霞的情绪欢快了些,“顺天教坊司前几日已将我历年缴纳的脂粉钱送返了,哇,你肯定想不到我这些年被他们搜刮了多少钱!如今我拿着钱在河坊街买了个铺面收租,又在后面巷子置办了一处宅子,雇了一个婆子在家打理,下半辈子我只当包租婆,生活也绰绰有余啦!” “那敢情好啊,带我去认认门?”卓晏也为她欣喜。 两人在布庄买了匹触手柔软的松江细布,便来到清河坊。绮霞买的铺子门面不大,但面对着熙熙攘攘的街口,被人租去卖四季果品和糖果蜜饯,生意十分兴隆。 此时正有一家三口过来店里买糖。父亲清秀温文,手中拎着大包小包立于门外,静等着里面的妻儿挑选东西。孩子母亲戴着帷帽,虽看不清面容,但玲珑的身材与清柔的声音,也令人感到可亲。 那孩子十二三岁左右,长得十分机灵漂亮,买了几包杂糖交到父亲手中后,又拉着母亲去看蜜饯,冷不妨一回头,他顿时对着门口的父亲叫出来:“爹,你又偷吃我的糖!” 抓着松子糖刚送到嘴边的父亲尴尬无比,只能苦笑道:“小北,家里买的糖,我也有份。” “昨天晚上你还捂着牙在床上打滚,对阿娘说自己再也不吃了!” “哪有打滚……一点点痛而已……”他讪讪地捂着腮帮子道。 “哼!等阿南姐姐回来了我要跟她告状,让她给我造个你一摸糖就会被打手的机关!” 卓晏强忍住笑,走到这一家三口面前:“楚先生,楚夫人,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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