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抬下巴示意了一下正汹涌漫上来的海水,问:“那你之前进来,是如何出去的?” 傅准亦用下巴指了一下石门:“这么大的门,南姑娘看不见?” 阿南最怵和这人磨叽,几步跨到那扇高大石门前,迅速查看了一番。 石门由洞壁凿出,与石壁紧密镶嵌,她摸索敲击了一圈,确定周围全是厚实石壁,才回头看向傅准。 傅准明白她的意思,走到石壁的刻字前,抬起双手同时按住上面的两个“龙凤”字样,用力揿了下去。 只听得轧轧声响,石门微震,似是立刻就要开启。 阿南立即扶起绮霞,紧贴在墙壁上,以免门后有水冲出来,将他们卷走。 可是,想象中的水势并未扑来,只有几股小小的水流喷了进来。 傅准放下手,一副用力过度的模样揉着自己的手:“我说吧,出不去了。” 阿南这才想到,原先的石门内外应该都是空的洞窟,可如今水城已经沉降,门外自然被海水堵得死死的。他们现在要打开石门,等于要推开数十丈的重压海水,不啻万斤之力。 疲惫不堪紧贴在洞壁上的绮霞,听着他们的谈话,脸色泛白。 刚刚升起来的求生欲,如今又被掐灭,望着阿南的眼神既有惊惧又有希冀。 阿南扶着她,睨着傅准道:“别担心,你看他那轻松自在的模样,像是逃不出去的样子吗?” “说没有,就真的没有。”傅准朝她一笑,眉梢眼角隐现温柔,“说起来,咱们这两个身负血雨腥风的大恶人,能在此时此地同年同月同日死,也未尝不是难得缘分。” “什么缘分,不过是我走了背运。”阿南咬牙切齿,只觉得在水下浸泡太久的手肘与腘弯又隐隐刺痛起来,“你放心,我死都不会和你待在一起!” 话音未落,她眼前猛然一花,面前通明的山洞一阵恍惚迷离,灯光闪烁跳跃,整个洞窟剧烈摇晃起来。 下方水波轰然漾动,一直激荡上升的海水,此时已顺着阶梯狂涌上来。 “完了!”绮霞紧紧贴着洞壁,声音颤抖,脱口而出。 看来,上方的高台和佛像已被冲毁,而水城还在持续下沉,海水就要彻底涌入这地下洞窟了。 见海水涌上来,阿南反倒眼前一亮,也终于知道了傅准为什么并不慌张的原因。 她轻拍绮霞,道:“别怕,这是我们逃出去的契机。待会儿里面的海水漫上来,门内外的力量便可以相互抵消,我们就能推动石门了。” “确实,到时候石门就能畅通了。”傅准轻咳着,遗憾道,“不过这扇门后便是海底通道,一旦开启,内外海水相激相通……唔,阿南,你肯定知道会发生什么。” 拍着绮霞后背的手微微一颤,阿南当然知道—— 内外水流同时加诸于狭窄通道,会立即形成巨大旋涡,涡流速度比之普通激流增加何止十倍百倍,届时所有人卷入其中,将没有任何把握在那巨大的吸力下逃生。 她闭一闭眼,狠狠道:“无论有没有把握,横竖是个死,死在旋涡中总比困死在这洞窟中来得痛快!” 傅准笑容中带上了讥诮,瞄了绮霞一眼,似乎在问,刚刚还拍胸脯保证,让她相信你的呢? 阿南没再理他。后方的水已加速涌入,汹涌的海浪越涨越高,鸣声如雷。转瞬之间,身材娇小的绮霞双膝已被漫过。 眼看潮水一波波涌来,她紧靠在石牌坊的柱子上,免得自己被冲走。 阿南向朱聿恒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与自己一起到门边检查情况。 石门做得极为牢固,刚好嵌合在石洞壁中,严丝合缝。除了几条细细的水流从门缝中喷射进来外,岿然不动。 阿南瞄了傅准一眼,低声道:“等水冲上来,石门开启之时,我们得抱住石牌坊,免得被水浪冲走。我刚刚看过了,牌坊的青石柱子与地下结合得比较严密,或许能让我们在水中暂时寻找到支撑点。” 朱聿恒点了一下头,又看了绮霞一眼,问:“她怎么办?” “我会安排好的,至少得让绮霞安全逃出去。” 朱聿恒没有质疑,想了一下,只低低道:“到时候我们,一定不要分散。”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面对着即将扑上来的激涌海浪,无比恳切。 浪潮已没到了胸口,阿南只觉得朱聿恒的话语如海浪般拍击自己的心口,带来一种莫名悸动与微痛。 在洞顶琉璃灯被淹没之前,她借着灯光,最后再看了朱聿恒一眼。 一起在海底经历这么多险难,一贯端严整肃的他也终于无法再维持皇太孙殿下的形象,湿发全都贴在脸上,脸颊有了红肿擦伤,眼睫毛上挂满水珠,十分狼狈。 这些瑕疵打破了他沉静严肃的气质,让他竟莫名有了几分稚气,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矜贵无匹的皇太孙殿下,显露出了一个二十出头年轻人的本色。 心口怵动,她那一向无畏的心中忽然涌起巨大的不舍。 舍不得这美好人世,舍不得身边人,舍不得未曾到达的梦想,更舍不得他们可能拥有的无限未来。 自己的命、绮霞的命、阿言的命,如今全都牵系于她身上。 虽然她表现得坚定不移,可真等着水漫上来之时,天不怕地不怕的阿南,身体还是微微颤抖了起来。 她不能辜负了他们。 她真的很担心会让他们的信任落空。 在这漫灌的冷水中,身旁的朱聿恒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这般黑暗冰冷的水下,只有紧贴的掌心给予彼此一点温暖。 仿佛绝望中的一缕光芒照耀在她的身上,阿南用尽最后的力气,朝他笑了一笑。 水已经没过脖子,滔天恶浪即将扑灭他们,而他们要投入其中,打开一条生路。 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能逃离这可怖的海底,再见到天空与云朵,高山与平原。 琉璃灯已破碎于激浪,黑暗中几个人紧贴在石牌坊上,接受这最猛烈的一波冲击。 汹涌澎湃的海浪排山倒海袭来,他们同时被海浪重击,洞窟已被彻底淹没。 石牌坊摇晃了几下,终于险险立住。 等到晃动过去,阿南睁开眼。黑暗的水下,她借着日月微光,看到绮霞依旧死死抱着石柱,才松了一口气。 傅准再次按下龙凤字样,石门轧轧作响,却只晃动着,并未开启。 阿南一听这声音,立即便知道是水浪冲击石门之时,开门的机括损坏卡住了。 她立即潜入水中,捡起一块鹅卵大的石头,扑向刻字的石壁。 傅准自然知道她的来意,略侧了一侧身。 阿南将手中的石头狠狠砸向刻字,一下,两下,疯狂地砸向龙凤二字。 但石壁厚实,水中阻力又让她使不上劲,敲击在石壁上的声音沉闷而毫无效力。 朱聿恒游到她的身后,接过她手中的石头,用尽全力砸了下去。 龙凤二字在水下骤然崩裂,显露出后方的机关杠杆。 阿南示意朱聿恒将洞口砸得更大一些,她扯过日月,往里面照了照。 黑洞洞一片,根本照不清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死死憋住最后一口气,将手伸进石壁后的空洞,摸索机括结构,飞快确认各个零件的用处,并迅速确定了其中连通石门的那一条路径。 可是,出问题的那部分,远在他们看不到也摸不到的地方,显然没有任何办法能准确判定。 除非,他们将刻字石壁与石门之间所有的空洞敲开,否则,根本无法检查出哪一点出了问题——那是没有几个时辰绝对办不到的事情。 剧烈的运动让她憋气更为艰难,水压让她的胸口沉闷难耐,长久未曾呼吸的窒息感让她的动作难以支撑。可她还是固执地拿着石头,狠命敲击着,要用最后的时间寻到那一处机括卡住的地方,死都不肯放弃。 手掌被人握住,手中的石头被人拿走。 是朱聿恒摊开她的手掌,在她的掌心写了“宝山时钟”四个字。 阿南的脑中,顿时瞬间闪过她年幼时搬运师父的时钟损坏,傅灵焰凭着几下敲击,便确定了损坏点的过往。 她在水下愕然睁大眼,看着面前的朱聿恒。 朱聿恒微微朝她点了一下头,然后将自己的耳朵贴在了石壁之上。 他的意思是,他要像当年傅灵焰一样,凭借着敲击机括的声音,把卡壳的那一点找到。 阿南想告诉他,不可能的,即使他也具有棋九步的能力,可他初涉此行,对于机括之学如此浅薄,如何能靠着天赋,弥补那几十年的经验? 但,事已至此,除此之外已没有任何办法。 既然阿言还没有经验,那便让她用尽全力,替他弥补上。 阿南一转身附在敲开的洞壁上,将臂环探入那个缺损的洞中,流光沿着机括,向里面射了进去。 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的傅准,此时也终于游了过来。 他知道了他们要做什么,也不愿相信朱聿恒能凭借着听力寻找到那处故障。 只听得阿南的流光在空洞中掠过,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偶尔碰到金属,但更多的是与石壁相碰撞的声音。 她立即收回流光,第二次便转换了角度,往金属声密集的地方击去。 虽然石壁后的零件并没有宝山时钟那么琐碎细小,可如今他们都已是强弩之末,心口跳动紊乱不堪。而且声音在水下听来,大多失真,洞壁坚厚,能传到耳边的更少。 在这样的生死关头,阿言所面临的困境,比之当年的傅灵焰更甚。 而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顾胸口那难耐的窒息疼痛,将头紧贴在石壁之上,竭力听得更清晰一些。 “淙淙”声是水流穿行波动,在石壁内久久不息;“擦擦”声是流光在洞壁上划过,低沉又令人微感不适;“铮铮”声是流光切过较小的机括,声音清脆动听;“咔哒”声是机括相接处被流光勾到,两种或者三四种高低不同的声音会随之波动开…… 他闭着眼睛,仿佛忘了自己身在深海,一动不动附在石壁上,凝神仔细倾听。 阿南则不顾一切,一次又一次地用流光反复击打里面的机括,不肯停歇。 水压沉重,因为窒息与大脑空白,朱聿恒精神有些恍惚,倒似屏蔽了一切外界混乱与杂音。 像是抽离了魂魄,他有一种神游身外的怪异感觉,好像贴在石壁上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影子,他整个人已经穿到了石壁之内,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里面一切复杂机括的连接与碰撞。 他慢慢地贴着石壁往后移动,仿佛追逐着流光,看见它穿过石壁、擦过金属杆子、缠上了一个棘轮又被阿南收回…… 他的耳朵中,终于传来了一声不和谐的异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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