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阿南情况如此,他如何能倒下? 朱聿恒强忍剧痛,跪坐在阿南身前,将她扶起靠在臂弯中,用颤抖的手解开自己系着的下摆。 因为这一番波折,在他怀中的海蛎子已经压烂了大半。但此时也顾不得了,他竭力挤出一些海蛎的汁水,滴在她唇上,滋润她干涩的双唇。 灌下去的汁水顺着阿南的嘴角流下,高烧令她失去了意识。 他艰难地托着她的头扶正,将海蛎子汁水一点一点挤出来,喂到她口中。 终于,她那焦烫的双唇感觉到清凉,无意识便微微张开了,费力地吞咽着,在模糊意识中一口口喝下了汁水。 等到一捧海蛎汁喝完,她沉沉睡去。 而疼痛让他浑身虚汗淋漓。他脱下衣服观察伤口,左肩连同手臂被鹰爪深深扎出了几道长口子,万幸并未撕下血肉来。 朱聿恒用薄刃在衣袍上切开口子,撕下一条来草草包裹了伤口,因为半边身子痛极了,他再也坚持不住,慢慢地扶着怀中阿南躺倒。 他的伤口剧痛,而她的呼吸灼烫。他无法控制地抬起战栗的双臂,自身后紧紧抱住了阿南。 他紧贴着她滚烫的躯体,将脸埋入她发间。 仿佛,能与她靠一靠,贴一贴她的体温,也能汲取一些力量,缓解一点痛苦。 月光与波光覆照在他们身上,她就在他怀中,热烫的身体如一团火。 半梦半醒,半昏半沉。 在这死寂的荒岛暗夜之中,急促艰难的喘息渐渐平复,眼前的黑翳也终于慢慢退散。 在这一片迷乱之中,他的衣襟被微微牵动。 是睡梦中的阿南用手指扯住了他的衣衫,无意识地拉了拉。她依旧紧闭着眼睛,只有双唇嗫嚅,似在呢喃呓语。 朱聿恒低下头,将耳朵附在她的嘴边,听到她喃喃的、低若不闻的梦呓:“阿娘,我好冷……难受……抱抱我……” 虽然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但朱聿恒还是用力收拢臂弯,将她抱得更紧一些:“阿南,你睡吧,睡醒了就好了……” 她声音虚浮,面容皱成一团,沉浮在梦中难以走出:“阿娘……唱首歌……给我听……” 朱聿恒紧抿双唇,听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唯有低低呢喃不肯罢休:“要听……好难受……” 篝火燃烧在洞中,摇曳的火光将他的面容与她的面容融化在了一起。 她就如当年那个茫然失措的孩子,明明已失了意识,依旧不肯甘心地呓语。 “难受……唱首歌吧……” 朱聿恒紧紧拥抱着她,在肩臂那抽搐的钻心疼痛中,慢慢凑到她的耳畔,终于轻轻开了口—— “我事事村,他般般丑。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
第128章 天涯海角(2) 自出生以来,朱聿恒从未给别人唱过歌。 他在钧天广乐中出生,在阳春白雪中成长。 二十年循规蹈矩的人生中,他谨言慎行,不苟言笑,年纪轻轻便博得满朝文武的交口称赞,认为他老成持重,是朝廷之幸,百姓之福。 可如今,那个沉稳整肃的皇太孙被彻底抛弃。他低头凑在阿南的耳边,轻轻为她唱着不正经的乡野俚曲。 暗夜的火光令人迷失,他听着她渐渐沉静下来的呼吸,还有那终于松弛下来的眉心与唇角,将自己的声音压得更低更轻,似要伴着她入眠。 “则为他丑心儿真,博得我村情儿厚。似这般丑眷属,村配偶,只除天上有……” 那一夜在顺天的黑暗地底,从昏迷中醒来的他听到她低低哼唱这首歌,心口激荡悸动,至今不可淡忘。 那时他躺在她的膝上,望着上方的她,舍不得将目光移开须臾,奇怪自己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为什么会认为她长相普通。 而如今的他在火光中拥着她,看着她如今这副狼狈模样,依旧觉得摄人心魄。 以至于,即使他的人生即将到达终点,即使与她一起呆在这荒芜孤岛之上,可因为身边人是她,让他亦感到庆幸。 幸好在他身边的是她。 幸好这个世上还有她。 孤岛火光之中,她缩在他的胸前,他拥着她,沉沉昏睡。 太过劳累,伤口的疼痛亦阻挡不住沉睡,而他在浅薄梦境中,又看见了那只黑猫。 它从黑暗中现身,金色的迷人瞳眸中倒映着他的身影。 它缓步走来,一跃而起扑入他的怀中,以熟稔又亲昵的姿态,蹭了蹭他的脸颊。 于是,朱聿恒也无比自然地拥住了它柔软的身躯,忘却了自己身上的伤痛,俯头与它相贴。 然后他慢慢睁开眼。眼前一切都还朦朦胧胧,但火光摇曳下,近在咫尺的黑猫,果然已经变成了阿南的模样。 一如既往,与曾千百次出现在他梦中的一模一样。 于是他也如往常梦中一般,俯下脸,去亲吻阿南的双唇。 奇怪的是,梦没有如往常般破碎。 他的唇终于第一次触到了她,而不是在即将碰触的一刹那抽身醒来。 在恍惚之中,他因为这温热柔软的触感,情不自禁地收紧了双臂,侧头吻上了她的双唇。 发烧与脱水让她的唇瓣失去了往日的鲜润,她的呼吸如此灼热,与他的意识一般狂热—— 这太过真实的触感,让朱聿恒在甜蜜的战栗间,又悚然而惊。 迷蒙的双眼在瞬间回复清迥,他睁大眼看着被自己紧拥在怀的阿南,心口剧震之下,无措地松开了她,恍惚看向身边。 荒岛洞穴。即将燃烧殆尽的火堆。外面漆黑的夜色终于渐转墨蓝,晓光已笼罩住这个海岛。 肩膀依旧持续疼痛。这不是那个曾千次万次笼罩住他的梦,这是真实的世间。 他亲到的,是真实的阿南。 在梦里,他曾一再梦到自己拥着她,却每每在即将亲吻到她时,梦境破碎,她毫不留情转身离去,将他抛在暴风雨中。 如今在这样的荒岛上,他竟真真切切地将阿南拥在了怀中,亲到了她的双唇。 他盯着近在咫尺的阿南,因为脑中的混沌,身体僵硬。 昏睡中的阿南像只贪暖的猫咪,下意识地贴向他的怀中,呢喃着,整个人缩在了他的怀中。 她的手探索着温热的地方,脸颊也贴上了他的脖颈,温热的气息顺着他的脖颈蔓延而上,让他的耳根顿时沸热起来。 他的手虚悬在她的肩上,一时不敢动弹。 许久,他才慢慢抬起伤后沉重疼痛的手,抚上她的面颊,试着她的体温。 只是不知怎么的,等回过神来时,指尖又停在了她的唇上。 耳边传来她一声舒服的低叹,那睡梦中纠结的眉头也终于松开,她偎依紧贴着他,睡得香甜起来。 他的手微颤着,竭力控制自己俯头再亲一亲这双唇的冲动。 潮声起起伏伏,黎明尚未来临,他还可以拥着一样疲惫伤痛的她,再休息一会儿。 摊在他面前凶险万分的东西——风浪滔天的海洋,步步逼近的死亡,风云难测的朝堂,波谲云诡的天下……似乎全都淡去了,暂时离得很远很远。 唯有她很近很近,近得足以让他在阴翳笼罩的人生中,偷得一刻平静满足。 他的心忽然平静地沉了下来,仿佛可以拥着她坦然面对一切,包括那迫在眉睫的死亡。 不知抱着她过了多久,一夜困倦袭来,他凝望阿南的目光有些朦胧之际,忽见她的睫毛颤动,双眉皱了起来。 以为她又不舒服的朱聿恒,双臂将她在胸前拢了拢,却发现她已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迷蒙地落在他的脸上,似乎一时没认出紧抱着自己的他。 火光映在她的眼中,忽明忽暗的光影让她笼罩了一层温柔迷蒙的轮廓,在她那茫然的目光下,朱聿恒一时忽然心虚起来。 他窘迫地转过头去,慢慢地放开了她的身躯,喉口发紧:“你……醒了?” 阿南双眼涣散地盯着他,没说话。 刚从梦中醒来,她还有点恍惚,只觉得眼前的阿言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样。那素日因太过端严而有些疏离的气质,被暖橘色的光芒所淡化,让初醒的阿南觉得心口暖融融的,柔软恍惚又真切。 而他的声音,也带着些前所未有的紧张意味:“你……昨晚生病了,躺在地上好像很不舒服,所以我……” 所以他抱着她,逾越了本该恪守的界限。 在他窘迫得不知如何解释之时,却见阿南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个艰难的笑意。 她声音嘶哑,轻轻地说:“阿言……我做了个梦,梦见啊……你给我唱曲子呢。” 她声音虽然干涩低弱,但气息已恢复正常,朱聿恒松了口气,有些别扭地应了一声:“是么……唱曲子?” “对啊,是不是很好笑?阿言你这么一本正经的人……你猜猜,你给我唱的是什么?” “胡思乱想。”朱聿恒别扭地轻咳一声,转开了话题,“你口干吗?饿不饿?” 阿南低低地“嗯”了一声,抬头打量四周,又艰难地撑起身子,借着外面的黯淡天光,观察了一下地形。 “是个孤岛,也不知当时水城机关发动,将我们被冲到了哪里。” 阿南浑身无力,勉强抬手按着自己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说道:“无所谓……我在海上讨了这么多年生活,还怕这点小风小浪?” 朱聿恒望着她惨白的面容与毫无血色的唇,道:“你烧得很严重。” “没事,是我知道破渤海水城必定艰难,所以下水前吃了过量玄霜,不然的话……我怎么熬得过水下那些阵法?现在后遗药性发作了,要折磨我几天而已。”阿南说得轻巧,可那气若游丝的模样,让朱聿恒知晓绝非她说的那么轻描淡写。 “真的?” “嗯,只是会昏睡几天,难受无力。”阿南抚着额头,感觉眼前金星乱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压迫自己的太阳穴,忍不住干呕了出来。 朱聿恒拍抚着她的背,等她这一阵难受过后,才撑着站起身,道:“岛上没有水喝,我再去海边弄点海蛎子吧。” 阿南看向他的肩臂,问:“你受伤了?” 他尽量轻描淡写:“这岛上有海雕,挺大的。” 阿南有气无力地点了一下头,靠在洞中看他在朦胧晨光中走向海边。 他有伤在身,动作无法迅速,只捡了几把枯枝,几个海螺,又砸了一捧海蛎子用叶子包好,天色已经大亮。 所幸一路没有遇到海雕。他回来将火烧旺,又把海螺放在火中煨烤。 两人倚着洞壁吃完海蛎子,海螺汁水已经滚沸,阿南扯两根树枝折断,与他一起夹出螺肉分食,又将里面掏空,预备拿来煮东西。 腹中有了东西,阿南精神也好些了,强忍晕眩俯身过去,说道:“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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