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全宝也顾不得是不是会被人听见传到镇长耳朵里,他压低声音凑近杨瑞月问:“月儿姐,你跟我说清楚点,是不是镇长他们那要出事?” 杨瑞月点点头:“嗯,要办丧事了,我是不是应该跟父亲一样,提前准备好纸人?” 这么一说,马全宝想起来,他小时候被杨瑞月那个温柔俊朗的父亲救过一命,后来两家走动比较多,他知道每天摆在店里的女娃娃会说话,是那个杨叔叔的女儿。 而镇上每个人都觉得杨叔叔的手艺特别好,还做得快,无论谁家出了丧事,来到杨叔叔家买新纸人,杨叔叔总能在一天之内做好,速度非常快。 后来有一次,马全宝去杨叔叔家找那个纸人娃娃说话,发现杨叔叔其实每次都最少提前七天开始准备纸人,七天之后,一定有人来买纸人。 马全宝小时候好奇啊,不敢问杨叔叔,就偷偷问月儿姐。 那时候的杨瑞月是个穿着深蓝色学生裙的娃娃,苍白的皮肤上扫着淡淡的腮红,每天只能坐在柜台上,看父亲忙里忙外。 “月儿姐,杨叔叔为什么总能提前做好那些纸人呢?”马全宝趁杨叔叔出门拿材料,踮脚悄声问杨瑞月。 杨瑞月僵硬地把脸偏向他:“因为那些人,要死了呀,死了就该办葬礼,办葬礼要很多、很多不会动也不会说话的纸人。” 年纪还很小的马全宝看着杨瑞月黑漆漆的眼睛,被吓得不敢再多问,他年纪小,却也知道有些东西,不该问。 现在距离那时候已经过去三十多年,马全宝已经变成了个平庸、胆小又难看的中年人,他只有儿子一个指望,不可能让人连带着把自己儿子带走的。 马全宝抹了把脸:“月儿姐说要办丧事了,那过几天肯定是要办的,不过纸人先不剪,镇长……不一定愿意见你这么做,现在这些都是封建迷信,不给弄的,他来求你,也别相信他,那种人,骨子里都是坏的,死了活该。” “这样吗?那就不管他了,反正……也没几天了。”杨瑞月乖巧点头。 之后镇上人就都知道镇上的马主任找了个克死俩老公跟儿子还十分漂亮的狐狸精助手,传言各种离谱,还有人见杨瑞月长得漂亮又水灵灵的,说杨瑞月其实是马全宝在外头带回来的姘头,撺掇马全宝的妻子跟儿子去撕了“小三”。 这些事杨瑞月都不知道,她每天就是早上起床,在一排排的纸衣里选一两件跟别人一样的穿去上班,她到了政府也不用干什么事,在马全宝的办公室里坐着看点小人画——收上来还没销毁的。 人人都知道不能看,却人人都明白必须读书。 奇怪的流言影响不到杨瑞月,马全宝却不能不管,他考虑再三,决定带杨瑞月回家给自家的婆娘跟儿子忍一忍,如果有一天他出了事,月儿姐多少还能看在情分上,保他老婆儿子一命。 顶着其他人的议论纷纷,马全宝带着杨瑞月回家里了。 就算马全宝现在是镇主任,住的地方也没有特别好,这个小镇多年前就不太富裕,大家靠的是从富户手下讨饭吃,后来地主没了,他们依旧要自己种田种地,想办法活下去。 不过三十多年前,马全宝家跟纸扎店在同一条街上,后来纸扎店没了,他们家就搬到了现在的地方,离杨瑞月住的小楼有点远。 中午大家都会下工回家吃饭,马全宝一家也不例外。 马全宝的妻子柳招娣先一步回家,带着分到的口粮回家重新热一热再吃,他们一家人的习惯就是每天都要一块吃饭,自己吃跟吃独食似的。 柳招娣最近其实没少听周围人说的闲话,女人呢想看她笑话,等着看她去跟那个所谓的二姨娘扯头花,男人呢,想看她去把杨瑞月的衣服给撕了,好让他们饱眼福。 都是些没安好心的家伙。 虽说柳招娣心中对马全宝的做法不是没有意见,不过她就一个女人,还有个儿子,能忍就得忍,多少人等着她从镇主任太太这位置上下来好自己顶上去呢,她不可能去得罪马全宝。 然而柳招娣怎么都没想到,马全宝会带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的女孩子回家,她看到人都愣了一下。 杨瑞月穿着政府里发的军绿色制服,剪着娃娃头,看起来像没断奶一样。 “老马,你这是……”柳招娣愣了,她觉得,以她认识丈夫这么多年,对方不至于对一个这么小的孩子下手。 马全宝笑了下:“招娣啊,这是月儿姐,大名杨瑞月,月儿姐,这就是我媳妇儿,叫柳招娣,认识认识,招娣啊,咱们儿子回来了吗?” 不知道马全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柳招娣疑惑地摇摇头:“没、没回来呢,他最近跟镇长大儿子走得近,听说他们今天去隔壁镇上的厂子去了,不一定赶得回来吃饭,等会儿我把饭菜热锅里留给他就行,还有……月儿姐?” 柳招娣不知道自己说的称呼对不对,因为当地也有喊女娃什么姐什么哥的,男娃就直接喊什么哥,月儿姐的意思是叫月儿的姐姐,也可以是一整个昵称。 “这样啊……”马全宝皱起眉头,他对柳招娣说,“招娣,你招呼一下月儿姐,顺便我给你请个假,还有我去找儿子回来,有些事,咱们今天下午得交代清楚咯。” 说完,马全宝拍拍柳招娣的后背,让她先给杨瑞月做点吃的,他要出去找儿子先。 刚转身,杨瑞月说:“马主任,你有三个时辰带马福阳回来,如果出意外赶不上,就跟着这个走。” 随后杨瑞月忽然从兜里掏出一个千纸鹤递给马全宝,那个纸鹤扁扁的,没有被吹鼓肚子,翅膀也没拉直。 “就跟你小时候,我教你的那样用,找到你儿子后,先确认,那是不是你儿子。”杨瑞月思索着,加上一句,担心马全宝带了奇怪的东西回来。 这话吓着柳招娣了,她死死抓着马全宝的袖子,就差问一句眼前这女娃是什么东西了。 马全宝接过千纸鹤,闭了闭眼,对柳招娣说:“招娣,我先去找儿子回来,你好好跟着月儿姐,相信她,不会害我们的。” “老马……”柳招娣低声喊了一声,还是松开了马全宝,目送他离开,等看不见人了,她有些害怕地低头去看杨瑞月,这才发现,杨瑞月眼睛漆黑,完全看不见一点高光,脸色也苍白,要仔细描述的话,柳招娣觉得她像自己小时候在老人们葬礼上看见的纸娃娃。 杨瑞月抬头看她:“招娣,你不要害怕,你儿子会没事的。” 闻言,柳招娣愣在原地,她看看门口又看看杨瑞月,忽然大步走到门口,看了看周围探头探脑的人,嘭一声把门关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招呼杨瑞月进屋。 屋内的摆设也简陋,两张四方桌,八条板凳,不知道怎么会摆成这样,跟到外头馆子的大堂一样。 柳招娣拘谨地请杨瑞月坐下,随后去拿了点吃的,还给杨瑞月倒了一搪瓷缸的热水,等她把东西放到杨瑞月面前,她才小声说:“月、月儿姐,先吃、吃点东西吧?” 杨瑞月看看桌面上冒着热气的东西,又抬头看看她:“招娣,你也坐,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说完,杨瑞月不客气地伸手把搪瓷缸拉到面前来,吹了吹上面的白烟,低头喝了一口,嘀咕着说应该是烫的。 “……”看着杨瑞月好像小孩子的行为,柳招娣抓了下自己短短的头发,“那、那我就问了,月儿姐,你是……不,你跟我家老马怎么认识的?” 本来柳招娣想问杨瑞月是什么东西,不过她到底没敢问出口,就赶紧换了个问题。 杨瑞月思索了一下,决定从自己的父亲讲起:“我父亲,以前跟马主任是一条街上住的,有一年中元节,马主任去采青,后来就不见了,大家找了一晚上,就是没找着人,大家都说,马主任被小鬼带去那头了,七月半,鬼门开,声催魂,回不来。”
第3章 小孩子们总有一些属于自己的歌谣,传颂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 杨瑞月从有意识起,就是个坐在柜台里的纸娃娃,父亲会教她很多事情,每天给她念书,告诉她应该怎么做一个正常的人。 屋外有小孩儿唱歌,她就把那些词都记下来,想着,等自己能出门玩了,也去跟他们一起唱歌。 镇上有田地,父亲跟杨瑞月说,他们这边有个叫采青的习俗,就是晚上可以出门的节日,去田地里采一些种植物,但必须是已经成熟的,寓意节后依旧丰收,如果采了没长好的苗,会倒霉一整年。 在家家户户都缺少粮食的时候,这种节日是可以吃到例外食物的日子,很多小孩子趁着夜色到田地里摘一些自己能拿得动的东西,主人家并不会生气,不过不可以多拿,每样一点点最好,不然人家肯定放狗咬你。 马主任十岁那年的中元节,杨瑞月被制作出来一年多,刚好可以说一点点话的时候。 父亲出门买了点鸡肉跟猪肉丸子,在家里给妻子女儿上香,然后问杨瑞月,晚上要不要出门去采青,这里的小孩儿,在节日里,应该去地里采东西的。 还不会走路的杨瑞月很想去,父亲看出来了,就说给她剪条新裙子,然后抱她去。 中元节的夜晚,很多奇形怪状的东西路过人们,换了新花衣的杨瑞月看见了亮晶晶的火焰,伸手去抓的时候被父亲制止了,说她是纸人,那是鬼火,碰到的话,就要被烧掉了。 那一晚,杨瑞月见到了很多人、很多鬼、很多在田地里探头探脑跟小孩子捉迷藏的妖精,他们不会跟父亲打招呼,也不会跟纸娃娃打招呼,但过节的时候,大家都很开心。 杨瑞月意犹未尽地在午夜被父亲带回家,她问父亲,为什么不可以多玩一会儿呢?是不是她太沉了? 父亲笑了下,告诉她,中元节只能玩到子时,也就是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一点之间,因为过了这个时间,鬼门要重新打开,鬼差会带着锁链把到人们玩耍的鬼魂重新赶到地府去。 如果不在这个时间赶紧回家的话,说不定会被游离的小鬼抓去当替身,顶替应该回地府的小鬼进鬼门关,到时候,就回不来了。 当晚杨瑞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记得以后中元节不能玩到太晚,应该在零点之前回家。 第二天一早,杨瑞月坐在柜台上唱歌,新裙子长长的裙摆垂到地上,有人来敲门,杨瑞月愣了一下,高声喊父亲下楼来开门,她还不会走路,不能去打开店门迎接客人。 父亲听见了声音,很快下楼来,打开门后跟外头焦急的人说了些什么,他犹豫了一下,回来跟杨瑞月说:“月儿,你在家里唱歌,唱完一首就喊一次爸爸,可以吗?” “可以呀,月儿只会三首歌,唱完的话,就从第一首开始重新唱。”杨瑞月小声地答应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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