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子箫问她:“师父,我们要去哪里?” “你想去哪儿?”司樾翻着小摊上的竹篓,一边回道。 恒子箫摇头, “弟子不知。” 他是头一回下山, 哪里知道要去哪里。 司樾放下手里的竹篓,又是只看不买,“不知道,那就多走走,走着走着就知道了。” 她余光瞄见对面有一糖画的摊位, 眉开眼笑,“走走走, 看看去。” 摊子后坐着一老伯, 司樾带着恒子箫和纱羊过去, 对方招呼道, “两文钱, 转到什么是什么。” 那摊上画着一个转盘,是十二生肖的图案。 司樾转头看向恒子箫, “你要什么?” 纱羊建议他道,“这时候要龙最划算。” 恒子箫点头, “那就龙吧。”虽然他不属龙。 “外道了不是,”司樾一笑, 回头对着老板道,“我要个花篮。” “花篮?”纱羊低头,看了一圈转盘,“这上面没有花篮呀。” 老板脸上却绽开一丝笑意,“花篮五文。” “太贵了,四文。” “五文,不议价。” “行吧。”司樾掏出五个铜板,对恒子箫道,“念你是头一回,我豪气一次,这一次得了,可要好好记上一辈子,往后再不会有这么贵的了啊。” 恒子箫本也没想要,但既然是师父给的,他一定会好好记上一辈子。 说话间,老人已经开始作画。 他用糖抹出一个圆片,圆外再加一环,圆与环之间用曲折的糖条连接,环外勾了细细密密的花边。 纱羊歪着头,到这里什么也看不出来。 老人又另做了两个拱,拱与拱之间也用一条条曲折的糖线相连。 “这我看出来了,是提手。”纱羊道,“那篮呢?” 她话音落下,老人回到最开始做的圆片上。 他舀一勺糖,在最中央的圆片周围勾了一圈,随即一手抵着圆片,一手拉着外围的环,缓缓慢慢往上抬。 圆片留底,外环上升,两者一低一高,拉开距离,中间刚勾上的那圈软糖由此被拉伸,变成了薄薄的一层,连接上下,正是个篮子的模样。 纱羊惊呼一声,她还没反应过来,那糖就“立”了起来。 这还未完,老人随手挥洒,于板上勾出四只鸾鸟,形态不一,羽翼华丽。 又取几颗花生,每颗自中间分成两半,成花瓣状。 五瓣花生一组,攒簇成团,用糖粘结,生出莲花。 花和鸟都置于篮中,在篮柄上黏上一根线,线后系着一竹签。 四周已有人来围观。 老人提着那竹签,递到恒子箫手中,笑道,“拿好。” 恒子箫接来,日光之下,这一糖篮晶莹剔透,如琉璃一般,篮中生花,引得四面来鸾,引颈扑花。 恒子箫已是过了喜欢糖画的年纪,可看见这个篮子,眼里还是不由得透出了两分孩子似的喜欢。 如此作品,堪称宝物,他不由得问一来历,“老伯,这是什么篮?” “这是何仙姑的篮子。”老人弯眸,“吃下去,保佑你平平安安,福寿双全。” 纱羊绕着花篮飞了一圈,看着那栩栩如生的四鸾和花生,也不免赞叹道,“凡人真是了不得,五文钱就能做出这样的东西来,纵没了法力,可神子到底是神子呀。” 恒子箫对着老人道了谢。 带他们离开摊位时,那摊子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排着队也要老人给做花篮。 纱羊对那花篮爱不释手,很是中意,她也和那篮子上的四鸾一样,飞在了花篮旁。 “没想到糖画还能做这样的东西,我还以为只能是十二生肖外加个凤凰、乌龟什么的。” 她仰头看向司樾,“那摊上只有十二生肖,你怎么知道还能做花篮?” 司樾哼笑一声。 不用她说,纱羊也知道,司樾毕竟游览过二十多个小世界,比她有经历得多。 司樾指着那花篮,对恒子箫道,“下回记着了——真家伙,都不在明面上。” 她不说“好东西”,而说“真家伙”。 恒子箫不免又想起了菜人一事。 洪家和许多酒楼的菜单上乍一看并无端倪,可菜单之外,却还有人肉菜肴,那是只有门内客才知道的单子。 他明白了过来,师父是在用这个花篮点他,让他谨记这次的教训,不要离开洛城就把那里的事抛之脑后。 恒子箫颔首,“师父,弟子以后一定细心留神,凡事多看多思。” 司樾哈哈一笑,“走吧,快出城,晚了又要付客栈钱了。” 城里夜间是不能在街上待着的,司樾又舍不得住店,便总是在天黑前出城,到郊外野地露宿。 纱羊曾问她,为什么不在破庙里睡,好歹有个屋顶呀。 司樾应下了,当晚找了个破庙睡进去。 几人刚刚合眼,那破庙里便冲进来一伙儿强盗。 那一晚后,恒子箫才知道,原来晚上的破庙是住不得的,那里是流寇贼人最爱的营地。 他们一路南行,越往南走,空气越发潮湿,隔三差五就要下雨。 走了半个多月,这天一大早上就落了大雨。 司樾不管下不下雨,她只管住店要钱,马不停蹄往前走,要在天黑前穿过这个镇子去到郊外。 街上只有司樾和恒子箫二人不穿蓑衣不打伞,引得行人注目。 纱羊躲在司樾怀里,望向她身后的恒子箫,不由得对司樾说:“你是功力深厚,子箫可不行啊,给他买个雨具吧。” “是吗?”司樾转头,恒子箫的功力只够使三四个时辰的避水诀,从早上走到下午,他已经耗尽了法力,眼下已有不少雨水透过屏障,打湿了他的发、衣。 见司樾回首,他立即摇头,“弟子无事。” 说这话时,为了掩盖法力枯竭的疲惫,他咬着下唇,不敢喘息。 “罢了,瞧你那可怜样儿。”司樾找了家雨具店,去到店里给他拿了件蓑衣。 看这毛毛糙糙的衣服,再看身长腰细、肤白眸黑的恒子箫,纱羊倒吸一口凉气,“你就不能买把伞吗,好好的佩剑少年郎,穿这个像什么样。” “打伞他还能耍剑么。” “那、那你有没有什么避水珠、什么隔水的法衣之类的?”纱羊盯着司樾,眼神分明是肯定她有。 “没有。”司樾道。 “你肯定有!” “我没有!” “师姐,我就要这个吧。”恒子箫拿起那件蓑衣,去找掌柜结账,“师父说的没错,路上行走,打伞岂不累赘。” 他自己付了钱,把衣服穿上。 看着头戴斗笠、一身蓑衣的恒子箫,纱羊又心疼又气急。 这成何体统,她一手养大的小兰花,竟做了个狗熊模样的打扮! 司樾不用付钱,倒是很满意。 他们走出店外,恒子箫展了展胳膊,这是他头一回穿蓑衣,虽有些笨重,但看着雨水直愣愣打在身上的场景,还有些新奇。 尤其是头顶的那个斗笠。 雨水落在上面,发出滴滴啪啪的闷响,让恒子箫想起了师父头一回带他下山吃的那家打卤面。 那天也是个雨天,四野无人,雨水打在茅草棚上,他们伴着那淅沥的雨声,坐在棚下吃面。 恒子箫不讨厌雨,尤其喜欢这雨落的声音。 他穿了身蓑衣,继续跟在司樾身后走。 路上的行人不再看他,那奇异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司樾身上,司樾浑然不觉,在春夏交替的雷雨里一身轻松、阔步向前。 恒子箫走在她身后。 他分明比她高了,可双眼还是习惯性地追逐司樾的脚步。 他想起了小时候也是这么跟着师父,想起了那时师父对他十分抵触,坚决不肯收他为徒。 恒子箫想不起来,师父是什么时候把他当做徒弟的。 许是为化解他和宁楟枫的矛盾,派他二人深夜偷枣; 许是看出他内心惶惶、闷闷不乐,于是焚香丢球,逗他一笑; 许是那晚为他施法,给了他一条破解背上符咒的道…… 恒子箫苦读十年,他再也不是见到法术就顶礼膜拜的小乞儿,他见到了元婴级别的大能,看着赵尘瑄驱鬼,手中剑光烁烁,身前阵法、符箓、法器一应俱全,可他生不出半分敬佩和羡慕。 他不知司樾的道行,可只看一眼司樾的脚步,便自发地跟她走。 他亦步亦趋,跟了司樾十年有一,却总觉得永远也走不到她的身侧,永远只能在她身后瞻仰。 他又想起那天回来,他问司樾——师父,您吃过人么。 司樾回他的是一份自嘲似的笑,恒子箫鲜少能从司樾脸上看见那样的表情。 他翻书不少,没有找到一个和司樾有关的记载。 司樾,到底是谁; 她为何会到裴玉门; 又为何会和他结缘…… 恒子箫有太多疑问,可最终,他只是一言不发地跟着司樾走。 两人走了近一个月,越往南去,那蓑衣穿戴的次数就越多,到最后,恨不得长在恒子箫身上。 “这天气越来越奇怪了,”纱羊抬头,望着沉沉的天空,又看了看路上越来越多的乞丐,“前面该不会是发大水了吧。” 按说烟雨江南,雨当如烟,可这段时间天天是倾盆大雨,夹杂着冰雹,就没太阳露面的时候。 纱羊刚说完,就有一路带刀捕快跑了过去,去往城门贴了告示。 “走,看看去。”司樾吐掉嘴里的甜草,带着两人过去一看。 城下围了百姓,有识字地主动念给大家听。 “彭城洪水,水势凶猛,兹此通报,各家各户做好准备。河道招工……” 听完之后,城下议论纷纷,百姓脸上都露出了惶恐和难色。 几人退了出来,纱羊问司樾:“这里是鹿城,彭城就是鹿城南边的那个城吧。大水之后还有瘟疫,我们还要继续前进吗?” 司樾道“当然继续,这小子长这么大都还没见过洪水是什么样儿,难得遇上了,岂能不去开开眼界。” “那也好。”纱羊没有反对,侧身对恒子箫道,“身为修士,不仅要降妖除魔,也要扶弱救贫。大水之后百姓必不好过,咱们过去看看,有什么是我们能帮忙做的。只是你道行还浅,得小心瘟病。” 恒子箫颔首,“我会的,师姐。” 司樾道,“向来都是山不就我我就山,这下可好,洪水主动过来,倒省了咱们的力气,我们就留在这鹿城等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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