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提了提嘴角,勉强露出个笑来,随后低下头看向菜地,没有说话。 “娘。”叫做芳儿的小姑娘拿着两个蛋,走到梁婶身后,怯怯地看了眼恒子箫,把蛋递给母亲,“煮好了。” 梁婶接过,再转交给恒子箫。 恒子箫道了谢,又道,“梁婶,我白日里去城里帮忙镇灾,傍晚回来,您要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 梁婶应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并不善谈。 恒子箫不多勉强,拿了蛋就走。 他目光扫过女人身后的女孩。 在这乡村野外,小姑娘长得水灵清秀,仿佛一棵淋了水的小青菜。 这一眼之后,恒子箫便下山去了。 走出何家村的地界,果然又是暴雨倾盆,总归是要湿的,他便不戴雨具,直接淋着雨去了河道边。 河里的水线较之昨天离开时涨了不少,在何家村无雨的时候,城里下了一夜的雨,两边河堤怕是撑不了两天了。 恒子箫与众人在雨下火急火燎地搬了一天沙袋,他回去时仰头看着天上一停不停地大雨,疲惫地叹出口气来。 据说管辖此处地界的琭海宗已派出了所有水木灵根的弟子前往彭城等地帮忙镇灾。 不知是人手不足,还是因为鹿城尚未被淹,恒子箫来了河道两日,都没有见到其他修士。 看着日益冷清的街道、人们脸上的惶然,还有那滔滔不绝的大水,他不免想起了小时候经历的那场旱灾。 那时候全县百姓日日求雨,而这里的人却日日乞晴。 恒子箫心中叹息,雷霆雨露都能要了凡人性命,普通百姓活在这世上真是不易。 他今日没再去何家冢,回来得尚早,梁家母女还未睡下,和他又打了个照面。 两人看着浑身湿透的恒子箫朝山上而归,第二天一早,又见他下来。 甫一看见他,梁婶便放下了手里的瓢。 她走进屋里,拿了个蛋,端了碗姜汤,小声地唤道,“恒…小兄弟” 恒子箫扭头,有些意外她会主动叫自己。 他朝着梁婶走去,“梁婶,您叫我?” “吃吧。”梁婶把东西一递,在恒子箫茫然的目光下,轻声道,“你赚的是血汗钱,我不能多拿你。” 她见恒子箫早出晚归,又是浑身湿透的回来,以为他生活艰难,昨天的钱拿着也不安了。 恒子箫一笑,“梁婶,您误会了,我虽去河道做工,可不是靠着这事生活的。只是和师父云游至此,想为此处百姓尽一份力,您不必关照我。” 梁婶一愣,没有把东西收回来,只是看着他,“云游…你是和尚,不,你是道士?” 恒子箫点头。 梁婶望着他的目光忽然有些变了,说不出的复杂。 她顿了顿,又问:“那、那你们,为何非要住在这里……” 这句话让恒子箫生出了疑心。 他细细端详梁婶的神态,拿捏着措辞,试探道,“怎么了梁婶,可是我们住在这儿,惹得您和其他村民不方便了?” “不、那倒没有…”梁婶皱了皱眉,又道,“我没什么关系。” 她之后补充的那句话似在暗示——她是没什么关系,可其他人未必。 恒子箫目光微转,继而一笑,“那就好,没妨碍到您就好,反正我们住在山上,也不再和其他人打交道了。” 他喝了姜汤,把碗还给梁婶,“多谢您。” 恒子箫以为,梁婶是个戒心很强的女人,因而不敢多和她说话。 晚上回来时,梁婶抱着女儿坐在屋口,看着路过的恒子箫。 恒子箫浑身滴水,头发粘在脖颈和衣服上,落汤鸡似地一步步沉缓地走回来,疲惫不堪。 对上梁婶的目光,他略一点头算作招呼。 梁婶避开视线,没有回他的礼。 恒子箫想,自己是否操之过急了,也许这两天还是多话了些。 梁婶早上说的话似有隐情,她许是知道些什么,自己应该耐心点,等熟络之后再从她口里套话。 转天早上,恒子箫出门时盘算着今天不能再和梁婶搭话了,免得惹她戒备。 可他下来时,竟见向来冷清的梁婶家里围了不少村民,连村长都在。 屋里一片漆黑,村长坐在对着门的厅堂里,梁婶揽着女儿站在他面前,低着头,似在听他训话。 恒子箫刚一出现,就有村民看见了他。 有两个男人走过来,挡在他面前,不让他往梁婶屋里看。 “你要干什么?” 恒子箫道,“进城。”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喝道,“快走,不许停留!” 恒子箫环视一圈周围,这里没有合适的藏身处,他尚不能隐身,看来是无法藏在一旁偷听了,只能事后向梁婶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绕过两人,往山下走去,两个男人始终跟在他身后,一路紧盯着他,直到他出了村子还不放松,在村口守了一会儿才回去。 梁婶家里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可城里发生的事却一览无遗。 昨晚河水暴涨,冲出了河道,将两岸淹了一片。 两岸的百姓自贴出告示后便陆续搬走,可还有些人没来得及跑,在睡梦中被水冲走。 城中官兵急着疏散人群,恒子箫今日不再垒沙袋了,改去安顿转移的百姓。 撤离的百姓被聚集在了高地上,要扎棚、造饭、清点伤亡,恒子箫上午扎了十一二个棚子,中午帮着生火。 下了一个月的雨,柴炭全都湿透,生不起火就做不了饭,一个坡上几百号人都饿着肚子。 恒子箫顾不了许多,表明了修士的身份,帮着造饭的几个妇女升起火来。 作为筑基修士,他虽使不出三昧真火,可凝神用力后的火焰也比凡火强一些,勉强能点燃潮湿的木头。 一连点了十来只灶,来不及擦一把汗,又有人叫他去搬运伤员,帮人包扎。 今天的活儿虽不比扛沙袋重,却让恒子箫喘不过气来。 他筋疲力尽地回村,忙了一天,把梁婶的事情都抛在了脑后。 回去的时候,梁婶家门口的村民都已散了,许是早上被耽搁了活儿,梁婶今天晚上还坐在门口纺线。 恒子箫路过时,看了梁婶一眼。 两人目光相对,他微微一愣,见梁婶双眼红肿,似是哭过了一般。 两人对视之后,梁婶又垂下头来,继续手里的活计。 恒子箫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问她:“梁婶,今天早上……” 坐在纺车后的女人抬头看了他一眼。 近距离之下,她双眼的红意更加明显,神情也有些许憔悴。 她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恒子箫的话,恒子箫左右看了看,问:“这么晚了,怎么不见你女儿?” 梁婶每日都是和芳儿在一块儿的,今天却没有见到。 恒子箫只是随口一问,却不想梁婶忽地低下头,捂住了嘴。 “梁婶……” 女人忍着泪意,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她抬袖揩了揩双眼,对恒子箫道,“你和你师父什么时候走?” “城里被水淹了,情况很不好。”恒子箫道,“我们等局势稳定一些再走吧。” 他头发淌下水来,本就偏白的皮肤被雨一浇,像是雨花石润了水,温润鲜明。 恒子箫说完,见梁婶定定地盯着自己的脸看。 他迟疑地偏头,“梁婶,怎么了?” 梁婶蓦地回神,摇了摇头,“快走吧小道长。镇灾有官府,有琭海宗,你帮了这几日的忙,已经足够了,快些走吧。” “梁婶,不妨事的。”恒子箫笑道,“我和师父都已辟谷,不必吃饭,大水来了也能御剑离地,还有谁比我们这样的修士更适合镇灾呢。” “不、不……”梁婶却是摇头,说话间,眼睛又泛起了红,“我不是担心这个,而是…” 她吞吞吐吐着,怊怅而伤感地低语,“只是你、你生得太美了些,容易招惹祸事啊……”
第89章 “师父…”恒子箫回到小屋里, 施了清洁咒,脱去外套。 “嗯?”司樾靠在床上解一个九连环。 他问司樾:“一个男人要是长得美,会招惹什么祸事吗?” “这是什么话。”纱羊端着茶出来, 放到恒子箫身前的桌上。 司樾一边解一边道, “无非是被拉去做男宠、做炉鼎, 和女人一样。” 恒子箫把衣服放下,摸了摸自己的脸,“那…我算美吗?” 司樾吭的一声笑了出来,身子一缩, 把怀里的铁环碰得叮当作响, 几个解出来的掉下了床。 “当然,”纱羊连忙对恒子箫道,“你当然美,裴玉门这些年收的孩子里有谁比你更俊呢。” 恒子箫知道纱羊一向是给他说好话的,不能全信。 看着闷笑不止的司樾, 他抿了抿唇,觉得有些丢脸, 自己或许不该问这问题。 “怎么, ”司樾笑够了, 抬起头来笑吟吟地睨着他, “有谁夸你美了?” “前面的梁婶。她说我长得…”他羞于再说那个字, 支吾着含糊过去,“可又说这样会招惹祸事, 叫我们赶紧走。” 司樾点点头,“这话倒是熟悉。” “弟子也是这么想的。” 上一个叫他们赶紧走的还是秋哥儿, 可见这何家村必有隐情。 恒子箫打定主意,还是要找个机会去问问梁婶。 第二天进城, 他早上没有见到梁婶,她家的门窗紧闭,看不见人影。 恒子箫在城里忙了一天,今天的雨终于小了,退水有望,可这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却依旧难过。 官兵在水里打捞出不少人来,送到高地后,交给城里的郎中救治。 恒子箫因读过两本医术,又被纱羊带着认识了一些草药,于是也被拉去给大夫打下手。 恒子箫不是丹修药修,当时纱羊带他种草药,本只当做增长见闻,没想到那点浅薄的药理如今却派上了用场。 他识字,又认得药,便被派去抓药熬汤,期间还给患者包扎。 那把金鳞匕除烧烤外,又多了个割绑带的用场。 恒子箫在十来个药炉里进进出出,熏了一天的药气,大夫放他走时已是天黑。 他将最后一名患者的腿绑上板子固定,用金鳞匕割断绳子,起身拭了拭汗。 往外走去的时候,恒子箫见到外面已有乞食的人家,或是抱着孩子的妇人,或是两鬓斑白的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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