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乞儿低下头来,像涮拖把似的沾了墨,滴滴答答地流下不少墨滴。 山长的眉头一下子紧了起来,再见恒乞儿按着纸,在纸上写了个重重的“二”。 字倒不算大,和书卷上的大小相仿,但两笔下去,那一块纸便被浓墨洇透了。 山长的眉头更紧了,恒乞儿似乎也愣了愣。 他在“二”上加了个“人”,组成了“天”。 写“人”字时他收了力,墨浅了不少,他自己似乎也满意了不少。 山长看着这“天”,心中疑惑,昨天所学第一句是“上和下睦,夫唱妇随”,内容中也没有“天”字。 他继而想着,恒乞儿不比宁楟枫蓝瑚,进度比其他学子也都慢些,他能开始写就是件好事,便看着恒乞儿能写出几个字来。 “天”字之后,恒乞儿开始写第二个字。 他写字全无笔锋,也无笔顺,只勉强能认出形来。 第二字的墨又被他收了些,写的是“地”,随后又磨墨似的落下“玄”和“黄”来。 “哦?”山长意外道,“你居然能默出《千字文》的首句了,不错不错,大有进步!” 他言语中的惊喜比宁楟枫背出下一段课文时更甚。 宁楟枫的优秀是意料之中的,而恒乞儿则完全是意外之喜。 宁楟枫察觉到了两者的差别,他握紧了桌上的手,人生七年的苦闷痛恨都在这一刻了。 但恒乞儿并没有在山长的夸奖中停下,他低着头,继续沾墨、继续一个字一个字的写道,“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字写得没有章法,行文布局就更谈不上有序紧凑。 恒乞儿的字都是一个一个单独出现的,每一个都透着冷漠的桀骜,仿佛在对上下左右的其他字低声说:滚,莫挨老子。 颇有恒乞儿自身的风骨。 随着他的字越写越多,山长从惊喜到欣慰、到满意,然小半刻钟后,他脸上笑意全然褪去,徒留下惊愕。 其他孩子转过来,看着恒乞儿一边写一边把写满的纸拉到一边。 他左手边已叠了三四张纸,可手下还在不停地写着。 他抿着唇,通红肿胀的手紧紧抓着毛笔,抓得指节泛白,全身都在用力。 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一路写到昨日山长最后讲的“交友投分,切磨箴规”,他依旧不停,继续往下,到了宁楟枫背的最后一句“坚持操雅,好爵自糜”后竟然还不停止! 山长一动不动,诸生已按捺不住,悄悄离开座位围了过来。 有人捧着书一一对照恒乞儿写的内容,竟是一字不错、一笔不差! 他们大张着嘴巴,若非亲眼所见,绝不相信那个天天被罚站的乞丐能写出那么多字来,就连蓝瑚和厌恶恒乞儿的宁楟枫也被他震住了。 宁楟枫起先死守在座位上,绝不肯回头看一眼,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抱着强烈的质疑态度,稍稍转过身来。 恒乞儿已写到“孟轲敦素,史鱼秉直”。 宁楟枫拨开围观的孩子,一把扯来堆在旁边的纸,从头到尾来来回回地看。 他大睁着眼睛,回想自己是花了多久才默出千字文全文的。 可不论他在心中怎么排算,都至少花费了一旬。 他从那些几乎被浓墨涂满的纸上抬头,看向还在书写的恒乞儿。 宁楟枫想编排他几句,比如恒乞儿入学也一旬了,并不比他快; 又比如恒乞儿这人喜好偷窃,必然是半夜偷偷摸摸地出去练习,好在今天当着司樾真人的面前出尽风头…… 可他越是这么想,就越是清楚的知道——恒乞儿没有。 他从没有好好上过学,也没有半夜去凿壁偷光,他只花了昨天一晚和今天一早,便将千字文的所有内容都默了下来。 恒乞儿不是背会的,也不是理解了其中意思,他连字都不识,而是单纯的、生硬、强行地把这些字当作图形,一个一个地刻在脑子里,然后又生硬地复刻出来。 宁楟枫立即想到了那日恒乞儿学他的剑法。 若说那时他的愤怒占据了上峰,让他忽视了恒乞儿的天赋,那么此时,宁楟枫已丝毫感受不到愤怒。 他后退了半步,看着那个让他讨厌了好几天的村童,心中蓦地升起了一丝发凉的恐怖。 宁楟枫周围不乏天之骄子,也有所谓过目不忘者,但无一人如恒乞儿这般生猛强悍。 他此时尚且懵懂无知,可既已入仙门,但凡有一个老师愿意指点他,前途都不可限量。 未来的恒乞儿该会是如何模样…… 想到这,宁楟枫不由得心生惧意,他一把将手中的纸扔在桌上,大步跑出了书堂。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和难受围困着他,叫他想哭都哭不出来,想怨也没个人可怨,仿佛自己这七年全都白活了。 凌五追了上去,蓝瑚没有动。 紫竹在她耳边轻颤道,“小姐,这人…” 不止是宁楟枫后背发凉,凡读过书的人都知道恒乞儿的天资有多么恐怖。 蓝瑚袖中五指收紧,余光看向了恒乞儿对过的司樾。 和压抑激动的山长相比,司樾脸上既无愣怔也无兴奋、得意、欣慰。 她没有因恒乞儿的表现露出任何表情,指元由口口裙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收集只是撑着下巴,悄悄抬臀,挠了挠屁股,然后看了眼外面的树影到了什么时辰,接着便透出一股失望,仿佛无声地叹了口气,又放空了眼神,呆呆地望着讲台。 蓝瑚抬袖掩了掩唇。 紫竹惊恐地看着她,不明白这个时候小姐怎么还笑得出来。 这一场景令蓝瑚心中又有了计较。 宁楟枫的反应她能理解,也无意在此对他多加苛求;而恒乞儿的天赋自那场比试便露端倪。 蓝瑚想,司樾真人是不可能真的被一个孩童碰到的。 恒乞儿碰到她,只能说明司樾真人看上了他的天赋。 今日一见,恒乞儿果非凡人,倒是司樾真人的表情耐人寻味。 那份百无聊赖的模样,初见时让人觉得可爱,可往深处一想却大有文章。 纵是化神老祖看见恒乞儿这般天赋,都该有所表露,司樾却无动于衷—— 蓝瑚大胆猜测,或许恒乞儿今日的表现还不及司樾幼时的水平。 她见怪不怪,才能只道是寻常。 这么一推测,蓝瑚心尖发痒,更没有心思去管宁楟枫了,所有精力都落在了司樾和恒乞儿身上。 她虽然有着蓝家嫡女的尊严,但更认得清时局。 眼下的她或许比恒乞儿多两分才学和处事之道,但以恒乞儿的天赋,用不了多久她便会被甩在后面。 恒乞儿未来不可估量,她该和此人交好,一来结实人脉,二来通过他和司樾真人结缘。 蓝瑚瞥见了恒乞儿扎头发的稻草。 他显然不知道稻草扎头是卖身的标志,她又看向用柳枝束发的司樾,想起了那日司樾所说“你和我一位故友有些相像”。 或许恒乞儿吸引司樾真人的并非天才,而是误打误撞的一些相似之处。 蓝瑚霍然开朗,原来吸引司樾的第一要义并非“才”,而是“情”。 看来练琴还是必要的。 思绪间,突然响起“啪”的一声。 恒乞儿放下了笔,把那一大摞纸抓了起来。 他也不管山长和周围学生,抓起纸跑到司樾桌前,亮着眼睛递出了纸,喊道,“师父!” 司樾掀了一只眼睑瞅他。 恒乞儿把纸往前递了递,发出哗哗的响声,献宝一样地期待道,“我!” 是他写的,他会写字,他和宁楟枫一样!
第25章 如果说上一次的剑术还是偶然, 那么这一次,恒乞儿的才华再也不容掩盖。 未免他就此心高浮躁,山长勒令裴莘院大门紧闭, 禁止任何峰主和外院子弟骚扰恒乞儿。 对于恒乞儿这个孩子, 山长从一开始的同情怜悯, 到常常气他不守规矩,再到现在的又惊又喜。 他活了九十余岁,在裴莘院教书二十七载,如恒乞儿这般的天才还是头一回遇见。 山长的爱才之心几乎升华成了祖孙之情, 仿佛是看见自己的雄风不振的独子在六十岁时突然诞下了一个婴孩, 疼爱得含在嘴里都怕化了。 “如何,恒大?”下学之后,山长私下叫来了恒乞儿,“你现在还想离开么?” 恒乞儿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山长顿时高兴起来, “好好好,你能想通就好。有道是因材施教, 你的基础虽然薄弱, 但以你的天资, 继续按部就班的上学未免太过浪费。你既然愿意留下来、继续当我的学生, 那我必倾囊相授, 绝不耽搁了你。” 每届新生除《千字文》外,这一年还要读完《诗经》和《论语》, 但山长今日将四书都搬了出来,外加一本《庄子》和《唐诗》。 “这些书你每月默出一本来, 《大学》这样篇幅较短的,需在一旬内完成。可有异议?” 恒乞儿不懂什么是异议, 但山长的要求他听明白了。 看着眼前的书,他顿了顿,沙哑着问:“师父,高兴?” 这么做,师父就会喜欢他么? 山长当即答道,“自然,天下师长无不盼望弟子勤奋好学,你学的书越多,她越高兴。” 恒乞儿回想起今日他把纸递给司樾时的情形,那时司樾虽然夸了他一句,可脸上眼中没多少开心。 真的会高兴么…… 一本本书籍垒到了恒乞儿的腰,但远不够填满山长的欣喜,他迫不及待地盘算:若这些内容也都提前完成了,接下来便让恒乞儿学习《道德经》《经法》《十六经》《称》《道原》,若是时间还来得及,便再去涉猎《皇帝阴符经》《南华经》等内容。 他一边知道贪多嚼不烂,一个六岁的孩子一年里哪能学这么多东西,一边又忍不住想,若他做恒乞儿的师父,日后定是要这样规划的。 恒乞儿茫然地看着压抑着嘴角笑容的山长,此时的他和山长都没有意识到,恒乞儿连字都不会念的问题。 他抱着山长给的书回了宿舍,心里想着白笙对他说的话。 他现在好好念书了,但师父似乎并不为此高兴,高兴的只有山长而已。 山长是好人,但不是符修,他的高兴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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