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念一动,一下站起来,从帷幔里绕出去,他正铺床,听了声响转回来。 她拉住他的指尖,不是刚刚退温的冷,是没有热过的冷,证明了他确实没有愠怒。 她一早就想这样试了,这回终于有了机会,伸手搭上他的胸前、脖子各处,问道:“穿着衣服也会冷吗?会冷到很难受吗?” 他想按住她的手,又总是抓不住,有些半推半就地答:“不难受。” 她收回手,双掌搓了搓,像是冬天冻到一般,好不容易才赶走冷意。 既然能搓热,她干脆连他的双掌一起包住,还叫他自己也动起来别偷懒。 他抗拒地说没用,却耐不住她非要来揉手。 南地的盛夏,热意就是到了晚上也如难拒的盛情,缠得人心中躁躁,她包着他的手,就是觉得彻骨幽寒。 等寒意无孔不入地钻进指掌里去时,她很快放弃了。 接着她又想到什么,将食案上的那壶热茶端来,放到他掌中,又问:“这样呢?” “很暖。”他两手捧着茶壶,像极了第一次受训的宫人,十指绷着,都不知往哪放。 茶壶拿开,她又去试,暖热的手迅速冰了下去。 她便有些无计可施了。 他反过来安慰她:“其实也无妨,只要不结霜,就没有异样。” “哪儿?你哪儿还会结霜?”她还是头次听闻。 还没等到他回答,她就自己将手抚上他的鬓角,找到了位置:“这儿吗?” 他终于能把她的手按下来,说:“已经好了。” 她仰头望他,望进那片幽碧的深处,那儿是没有寒意的,半点儿也冻不着她。 “你知道秦九娘到底如何制服沈三郎吗?”她煞有介事地问。 他垂着眼,视线牢牢地锁着她:“不知。” “其实在山洞中,我就想这么做了。”她张手将他两只手握住。 就是手小了些,很勉强才能包住他的掌,还得他伸指来勾,才能紧紧相握。 她将他双手反着环抱至身后,但又不好直接贴上去,二人之间还留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低了低头,隔岸观火般望着她,嘴角轻轻向两边扯起,“然后呢?” 她本以为一下就能成功的,没成想竟然没能把他拉过来。 于是踮起脚尖仰起头又挨过去一些,却总是差了一点点。 她的脸忽地红了,就想抽手离开,两手却被他攥得紧紧的,倒是不疼,就是抽不出来。 这幅场景像极了他说的,若秦九娘不是身强体壮身怀绝技,便没法制服一个健壮的男子。 “不愿意就直说。”她越想越气,只想用力往他脚上踩去,又怕到头来痛的是自己。 “不能让你做。”他还是淡然自若,眼含笑意,“以下犯上、僭越无礼的事,让我来好了。” 说罢,他身子攸地倾过来,一下子便吻住了她的唇。 无边的冷让她打起寒颤来,他松开互勾的手,往前将轻颤的她环抱住,深深地拥进怀里。 她也抱回去,但不知道怎么去做,只凭他带着自己于海潮中起伏,然后毫无保留地将他口中渡来的冷意都含着暖化了。 接着,热意生起,总算见到了火星,他是烧起来的原野,一下子就把她也点着了。 她还是轻颤着,是寒冬忽逢了暖春的快意,也是真实地尝到了他活着的证据。 她好想叫他千万千万不要变作伥人,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很快,意志在缠绵中全被摧毁殆尽,满脑子只有他,除他之外,别无他物。 不论他是平平无奇的明天,还是深不可测的黑渊,她都将纵身扑入。 吻过之后,他暖了很久,她握着他的手,二人又说了会话。 第一句就是问哪个山洞。 她答:“是我们逃出来的那个山洞,老蟒的巢。” 在那个山洞里,他们不是近乎决裂的状态?他有些迷糊,反问道:“就是你刚知道我也许会变成伥人的时候?” 她眨了眨眼,一幅“难道是我没说清楚吗”的模样。 当时他半点儿没有看出来,“我以为你害怕我。” “这一点也没有错。”她承认道,“又害怕又心疼又好奇又困惑。” 他笑了,这很像她,既能同时生发起这么多情绪,又能在决绝中生出跟寻常人全然不同的心思。 这时他想到了一事,回身去翻包袱,将一本被水泡过皱皱巴巴又强行晒干的小册子拿出来,是她那日读的《鸳闻》。 只是里边画的不是沈三郎和秦九娘,而是蓬川外围的山行图。 “离开前你掉在地上的,没来得及还。”他说。 她还不知道自己早就败露了,老羞成怒地夺过来,随手往角落一扔,脆硬的书页在空中翻飞开合,发出唰唰的呼救声。 “你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是吗?”他问,嘴角衔着笑意,缓缓翘着。 “当然知道。”她不太服气,却被他的笑迷住,气势断了数分,“我刚刚不是做了一遍么?” 他的身子又欺过来,将她困在两壁和案台间:“那后面的这样那样,也要做吗?” “不要逼我。”她嘴硬着,只觉得又快呼吸不过来了,“我能买得到真正的嫁妆画。” “嫁妆”二字,是把无坚不摧的刀,后头跟着礼教大防,举着明媒正娶,拖着各种缛节。 随便哪一样都能压死他们。
第57章 水浊则鱼困 他立直身子,神色缓缓敛起,认认真真地劝她:“你不需要看那些东西。” “难道你看过?”她的好奇心越发炽盛,这到底是怎样一件事,为何全天下的人好像都知道,独她一人怎么猜也猜不出门道。 就连在他身上挂了一夜,也仍旧不知全貌。 他笑了笑,眼尾一角红潮也未散去:“问题太多可不好,夜深了,早些休息。” 她又想到什么,补充了一句:“巫缅说你跟曲玛有过夫妻之实。” “从来没有。”他答得笃定,不要说岩骀人最循礼教,做那等事只会让女子名节受损,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就算没有这份顾虑,他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思。 最后,他还是不放心地劝了一句:“别看,你总会知道的。” 她不置可否,由他半送半推地带回帷幔后。 “夜里要是冷了来找我。”她想使出妩媚柔情的样,说出来却变成了命令,浅浅的,带着玩笑的命令。 “我以为我是暖床的。”他答,还真的是每句话都记得。 她耸耸肩,“这天热得慌。” “那我不走了?”他又踏一步靠过来。 他说得认真又可怜,她几乎都快同意了。 谁知他只是在她面颊上轻印了一口,道了声安睡,退到帷幔后,吹熄了烛火。 ** 他这一回想起了她睡着时是什么样的,翻过来翻过去,辗转至日上三竿,终于醒了。 第一声是叫他。 “我在。”他在帷幔外应,不知她想做什么,他没有伺候过人,但他知道公主都是前呼后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虽然李及双实在已经没有公主的样了,但万一她需要呢? 所以他真诚发问:“是需要我伺候你梳洗吗?” 李及双还恍惚着,不辩天地不辩黑白的,毫不客气地回呛了一句:“你倒是想。” 他的确想,但是既然她不许,他自会找别的事干,“我去把朝食端上来。” 吃过东西后,李及双去看了一眼后院里躺了不知道几日的伥人,如沈无淹所说,桑麻纸一揭就醒了,盖上去就又没了声息。 “什么伥人啊,这是诈尸吧。”她嘟囔道,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上下打量着地上的伥人。 它的胸脯不再起伏,可见它并不需要呼吸。 她用树枝挑起盖住眼睑的部分,果见那伥人圆睁着一双混浊灰黑的眼,极用力地盯着她,像是要用虚无的视线一层一层地剜掉她的皮肉。 她转头寻了一眼沈无淹,见他在一步之外无所事事地候着,放下心来。 目光下移,来到手掌处,她用树枝挑起它的手,干枯灰白的掌背上黑蓝色的血交错着,像腻虫翅膀上的纹路。 枝头把袖口往上扒拉了几寸,却见手腕上被咬掉了很大的一块,黑骨尽露。 她猜测它身上还有更多的伤口。 伥人多是壮年男子,老弱小比较少,大概是因为后者抵抗力太差,还没等到变成伥人就已经被吃了。 她扔掉树枝,站起身来,说了一声:“走吧。” 二人默默折身走回房间,收拾好行装,准备离开武靖城。 物什刚刚收好,沈无淹忽然道:“殿下,有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她垂首调整着斗笠上的系带,一副凛然无惧的语气说:“你说,我受得住。” “城里还有人的。” “哦?”她这才抬起头来,但也没有很讶异,刚来那晚不就看到一个正好在眼前惨死的? “而且现下在屋檐上。”他说,意思便是问她要不要把人叫下来,若是叫不下来,也可以捉下来。 她将斗笠重放回桌上,“那便请下来吧。” 沈无淹两指夹起茶杯杯盖,指离一聚,折指一弹,茶盖直直地往顶上飞去,“咵嚓”一声冲破了屋檐。 旁处传来一声清脆的瓦砾交叠声,像只坠鸟,同时响起一声“唉哟”,继而是轻快的脚步声,往外边去了。 末了窗外有一个脑袋朝下伸出来,一双黑色的大眼睛滴溜溜地望着二人,是个约莫十岁的小童,正倒挂金钩垂在屋檐上。 “哥哥姐姐你们要走了?”他问,嗓音稚嫩。 看到是个小孩,李及双便松了松劲,招呼道:“下来吧。” “好嘞。”他朗声应,缩回了脑袋,脚步声又在顶上响起,随后不知去向。 “他应该是幸存者,一直在屋顶间穿梭不敢下地,有时会来监视我们。”沈无淹道。 “那昨夜我们……”她有些生气,但还得压着声音问他。 “昨晚是后半夜才来的。” 话音一落,门外响起脚步声与敲门声,她等了几瞬,才慢条斯理地说了两个字:“进来。” 那孩子便走进来了,赤着脚,只穿着一条宽大的裈袴,下端不知卷了多少层,整个人也脏兮兮的,裹着泥与灰。 “叫什么名字?”她随口问,在凳子上坐下了,料到自己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 “我叫杨名。”他懵懵懂懂地答,看看李及双,又看看沈无淹。 她露出一个笑,眼里却丝毫不动:“你在我们房顶上干什么?” “阿爹和阿叔他们叫我来看看你们是谁。”杨名毫不设防,问什么答什么,“那夜你们在城里追着疯人跑,手上还有亮亮的夜明珠,大家都想知道你们是不是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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