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在那,穿一身白, 削瘦又安静, 身上没有半点酒气, 只有淡淡的熏香气味——身上倒仍旧是很温暖, 只是脸上没有了少年时期的张狂疯癫,只余下一种极其空洞的安静。 来的人除了周长赢外, 还有另外一名周家人随行。周长赢似乎很依赖那名周家人, 虽然他没有表示出来, 但是长老通过自己的观察, 得出了这个结论。 因为每当周长赢看见一样东西时, 总会将目光投向那名周家人,而那名周家人也很关注周长赢。只要周长赢一看过来, 他立刻凑近小声在周长赢耳边低语。 他说话声音很低, 长老完全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周长赢很沉默, 从见面开始,几乎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个字, 所有的交流都靠他身边那名周家人来完成。 雪女的位置由大莲教的人来确定,只要确定位置就好——将确定完的位置告诉周长赢, 周长赢不说话,只是轻轻一拍剑鞘,黑色剑鞘里飞出去一道碧光,像流星,或者极光,美丽又璀璨。 那道碧光每每出鞘不过三息,碧光回鞘后,周长赢就会转身离开。 这时候大莲教再找去那片地方,就能找到满地雪女的尸体。 雪女只要死在雪原上,尸体就会变成死亡冰柱,给雪原上的其他生命带来灾难。所以为了彻底消除雪女,大莲教会在日出时将她们烧死,被烧死的雪女就不会变成冰柱,也就没有了魂魄和转世。 但是死在周长赢剑下的雪女,也不会变成冰柱。 他的剑气会将雪女的魂魄也一并斩碎,冷酷得仿佛阎罗在世,从来没有丝毫怜悯。和六年前那个,会因为雪女说了一句‘我什么也没做’,就二话不说将人带走的少年相比,青年周长赢身上没有丝毫人情味或者怜悯心这种东西。 大清剿持续了整整一个月,雪女的血沁进雪原冰层,冰层地下流动的水都变成了淡淡的红色。 这一个月,死在周长赢手上的雪女数不胜数。 一个月后,大清剿结束,周长赢即将离开极北之地,返回嘉陵。在他离开的前夕,长老终于无法忍耐困于心底的疑问,找到一个和周长赢单独相处的机会,询问他:“周道友,我想问一下,六年前被你从祭坛上带走的雪女,她最后怎么样了?” 长老一直不能理解周长赢的行为。 他曾经救过一名雪女。为什么现在又能毫无心理负担的去屠杀一群雪女? 长老发誓自己内心的信仰非常坚定,他只是对周长赢这种前后矛盾的行为感到困惑。 坐在雪坡上的青年迟缓转动眼珠,长老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落到了自己身上——周长赢的注视总能给人以很强的压迫感,长老不敢和他对视,假装低头喝水,却仍旧感觉到一阵阵的头皮发麻。 那场注视,在长老的记忆中持续了很久,久到长老都觉得周长赢很可能不会回答自己了。 但是在许久许久,天上的月亮沉入山尖之后,周长赢嘶哑的,完全不在调子上的古怪声音,才落入长老耳朵里。 “你在,说什么?” 那声音太古怪,就好像一个刚学说话没多久的人一样,从周长赢嘴巴里冒出来。 长老一惊,猛然回神,后背却已经被冷汗浸湿。这时那个总寸步不离跟在周长赢身边的周家人跑了过来,长老连忙找了个借口告辞。 他转身离开,还没来得及走远,听见那名周家人慌乱之下忘记压低的声音:“长赢少爷,您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把我吓一大跳……您下次……” 周长赢没有说话,有些阴沉又冷漠的看向对方。 对方讪讪,低下头去:“我没有要管束您的意思,我只是担心您……您现在这个情况,身边不能没有人跟着……” 周长赢:“我,以前,来过这里?” 那名周家人并没有片刻停顿,极其自然的,好似那本就应该是事实的,那般回答周长赢:“没来过呀,我一直侍奉在少爷左右,您去过什么地方我都清清楚楚,您绝对没有来过这里。” “不会是那个老头看您剑术高强,编了什么借口来和您攀关系吧?” 对方带着些许试探的小心周旋询问,将尚未走远的长老吓得心脏乱跳。 他已经从这次清剿雪女的行动中,充分了解到了剑阁是个多么暴力的组织。见识过雪女们的下场,长老委实不希望大莲教成为剑阁的敌人。 长老心中暗自后悔自己不该多嘴问那一句。 但好在周长赢脾气够差。 他瞥了眼侍从,冷冰冰扔下一句:“少管我的事。” 侍从连忙低下头,不敢再多问任何事情。长老也为自己捏了把汗,不敢逗留,快步离开。 第二天周长赢就和另外一名周家人离开了极北之地,他们什么报酬都没要——那个周家人拿走了雪女一族的圣物,说是意思意思收点东西回去当摆设。 那玩意儿只对雪女一族的遗传病有用,在普通人手里不过是个夜里会发光的珠子罢了。 所以没有人阻拦,随便他将那件圣物给取走了。 * “我只见过周长赢两面,他离开极北之地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长老一口气说了太多,有些口渴,拿起桌子上的热水喝了一口,长呼出口气,“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了,我可以对雪原之神发誓,我的每句话都没有丝毫隐瞒和欺骗。” 周扶光停靠在膝盖上的手,屈起食指轻轻敲击,脑子里还想着长老刚刚说的那句话。 半晌,她抬起脸:“你还记得当初被周长赢带走的那个雪女,她长什么模样吗?” 长老迟疑片刻,苦笑,“太久远之前的事情了,我已经不大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只记得她皮肤很白,被抓上祭台时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不过,虽然我不记得那个雪女的样子了,但我倒是记得很清楚周长赢的模样——” 长老小心翼翼瞥了眼周扶光,看她脸上没有别的表情后,才小心翼翼补充:“你和周长赢有血缘关系吗?” “他倒是和你长得很像。” 漂亮的脸男女通用,这句话在周扶光的脸上完全被诠释得淋漓尽致。相近的五官不管是呆在周长赢那样的中年人渣脸上,还是呆在周扶光这样青春正好的少女脸上,都令人感到赏心悦目。 她与周长赢长得像是客观事实,尽管周扶光厌恶周长赢,但也不至于因为这件事情迁怒他人。 谢过长老讲的故事,周扶光回到了客房,看见祝谈意躺在毛茸茸毯子上发呆。她走过去在祝谈意身边躺下,两手交叠搭在胸口,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 祝谈意收拢起摊开的四肢,侧过脸看向周扶光——周扶光眼睛阖着,长长的眼睫毛在她很洁白的皮肤上落下一片小扇子似的阴影。 “顺颂,心情不好吗?” “……有点。” 周扶光闭着眼睛,手伸出去摸到祝谈意的手。祝谈意是个很会看周扶光气氛的人,所以他立刻合拢两只手捧住周扶光的手,只可惜他的手冷冰冰的,在这个温度本来就很低的地方,没办法给任何人温暖。 周扶光嘟嘟囔囔:“没想到雪女一族的圣物居然在剑阁里。” “如果雪女一族的圣物在剑阁里的话,那就能解释阿泷为什么能活过十七岁了。” 圣物可以治疗雪女一族的遗传病,阿泷年年咳嗽也只是因为环境原因。嘉陵毕竟不是极北,冬天再冷也不及极北这边的温度,阿泷会水土不服也很正常。 祝谈意:“阿泷能活得久一点,顺颂不高兴吗?” 周扶光:“……我当然希望阿泷能长命百岁。但我希望的是她能够高高兴兴的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不管阿泷知不知道圣物在剑阁——知不知道雪女一族所遭受的命运——她无疑就已经同时成为了这场屠杀中的受害者和受利者。 甚至她本人还是一名雪女。 周扶光一翻身,滚进祝谈意怀里,踢了踢他的小腿,“抱一下。” 祝谈意顺从的张开双臂抱住周扶光,低头时嗅到她头发上的气味,一种冰冷的,带着淡淡香味的气味。他摸了摸周扶光的后脑勺,“可是顺颂已经做得很好了,不会有人比顺颂做得更好了。” 周扶光:“真的吗?” 祝谈意毫不犹豫的点头,回答:“真的。” 周扶光收紧胳膊抱紧了祝谈意脖颈,他身上还是冷冰冰的没什么温度,但是周扶光却觉得他挺温暖的。 她有些困,找了个让自己舒服的姿势,抱着祝谈意直接睡着了。 在祝谈意身边时,周扶光总是能睡得很舒服,大概是因为他有一部分自己魂魄的缘故——就好像是抱着另外一个自己睡觉那样,会很安心很信任,闭上眼睛的瞬间便感觉到了疲惫,陷入昏沉的梦乡。 周扶光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蜷缩着睡着了。 祝谈意伸手拉过一边的毛茸茸毯子,盖到周扶光身上。
第97章 毯子是大莲教的人从熊身上剥下来的, 厚密又柔软的绒毛,被房间中央的火炉烤得十分温暖。这种程度的温暖对祝谈意来说有点热了,而且贴着他的周扶光也很热。 周扶光身上总是温暖的, 像一个小火炉那样。 祝谈意把毯子边角仔细的压好,又细心将周扶光脸颊上挂到的头发理开——他动作很轻,像是在对待一只警觉的蝴蝶, 周扶光难得的没有被惊醒, 闭着眼睛呼吸平稳的在睡觉。 他盯着周扶光熟睡的脸看了一会儿, 仔细观察她的眉眼;类似的行为祝谈意已经做过无数遍了,按照人类的习性, 不管是多漂亮的脸, 也该看腻歪了。 但祝谈意例外。 毕竟他不是人。 非人类的眼睛里所看见的事物, 显然和普通人看见的东西十分有壁。 祝谈意每天见周扶光, 每天都能看出她外貌上细微的变化:头发比昨天稍微长了一点点,眼睫毛掉了两根, 脸颊肉消减了些许…… 以人的观察力所难以察觉的细节, 在祝谈意眼睛里被无限的放大了——因为他格外观察周扶光的缘故。他将自己观察到的每一分变化, 都小心翼翼储存到记忆仓库中。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祝谈意的时间轴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的时间不再是以几年前或者具体的年份为标记, 而是以周扶光某个时间段的状态为标记。 顺颂还是黑色头发的时候。 顺颂还是白色短发的时候。 顺颂的白发刚刚长过肩膀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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