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小随父亲上山采药,做事很麻利,也从不在前坊抛头露面,”三娘道,“直到来小坊的第三年……” 来小坊的第三年,辛姑娘遇见了一个男人。 “他自称修士——我却没见过那样的修士,灰头土脸,浑身是伤,大晚上翻墙,落在后坊。我说这人怪得很,尽早打发了为好,她却说,医者仁心,既然被她看见,就一定要救……” 听到这儿,阿俏大概猜出了下文,问:“可知那男人的姓名?” 三年摇头:“他说宗门有律,不可轻易报出姓名。” 那男人,暂且叫他无名氏。无名氏说自己不慎被妖物所伤,需在苏陵修养一段时间。 照理说,苏陵这么大的地方,医馆无数,他去哪儿不好,偏要待在玉腰小坊。偏偏辛姑娘觉得他可怜,日日巴巴地替人疗伤,疗着疗着,便疗到了床上。 半年后,无名氏走了,说要回师门复命,走前承诺一定会回来。 最终毫不意外地,如同万千风流话本里的所调侃的那样,恩客一去不回,悔叫女娘好等。 辛姑娘等了一年,两年,三年……等到第五年,她终于心死,点上眉心痣,踏入前坊,做起了卿卿娘子。 卿卿娘子已经二十九,容色比不过坊内的其他姑娘,她有一副好嗓子,歌声哀伤婉转,可唱腔太悲,久了客人就觉得厌烦,而跳舞须得从小练起,她只能重新回到后坊。 意外被抄家已经足够不幸,还要碰上渣男,阿俏听得直叹气。 三娘的语气在这时突然变了:“年初,那男人却回来了。” 她一愣:“回来了?” 三娘点头,犹豫道:“这事说起来……” 阿俏端起茶。 三娘:“有些难以启齿。” 阿俏竖起耳朵。 三娘:“卿卿将他绑了。” 阿俏:“绑了?” “嗯,绑了,”三娘说,“绑了做房中相公。” 一口气没缓过来,阿俏差点把茶喷出去。 徐薇递来净帕:“当心。” 阿俏接过来,扭头擦拭时脸烧得像天边红霞。 房中相公是床宠的文雅叫法,说得再直白点便是男宠。本朝之前曾有过女帝,后宫男宠无数,民间议论起时觉得不太好听,就改称房中相公,后来楼里的小倌和富贵人家的娈宠也都沿用此称呼。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九州奇闻》里讲过一个关于男倌的故事,其内容很重口,但用词很清新。看时阿俏一边欲拒还迎一边自我唾弃,看完立刻翻出药集,做了一个晚上的心灵净化。 三娘说,无名氏不知为何没了功夫,还时常生病,卿卿娘子将他绑了之后替其治伤却看不见疗效,考虑许久决定带他去中州求医。 “中州离这儿很远,车马快程也要十天半个月,何况那男人身上有伤。可我劝她,她始终不听。” “两人月前出发。舞娘与男人私奔,传出去终归不好听,对外玉腰小坊便称她失踪了,直到今晨……” 直到今晨,本该“失踪”的卿卿姑娘被扒皮丢在城北巷中,死状凄惨。 阿俏看了三娘一眼,心诀传音给徐薇:“仙长怎么看?” 徐薇:“有假。” 有假是必然,听她的话语里当同卿卿娘子交情匪浅。如今卿卿死了,她竟丝毫不难过,说话沉稳有序,极有逻辑,就好像……卿卿这个人与她无关一样。 “会不会是假死?”阿俏问。 徐薇回道:“去春山便可知。” 阿俏顿时有了信心,扭头问三娘:“曾伺候过卿卿姑娘的丫鬟,说认出她的衣服,她在哪儿看见尸首的?” “并未瞧见尸首,”三娘说,“官差凭衣服找来小坊,挨个查认。小瑶认出那是卿卿的衣裳,衣袖有她亲手绣上的水仙。” 阿俏又问:“小瑶姑娘现在在何处?” 三娘叹气,“她因受惊生病,已回去养病了。” 这是在有意隐瞒。 好在阿俏并没指望能真问出些什么,既已得到想要的信息,她便和三娘客气道了谢,同徐薇一齐离开。 出小坊时,日落西山,落霞将尽。沿长街一直往北,走到尽头,再穿过水桥,便可瞧见春山轮廓。 小坊外街头有卖馒头的食店,走前阿俏买了两个,却没动,只拿油纸包着。徐薇见状,道:“你并未辟谷。” 天大的误会,她解释:“我还不饿。” “你已一天没进食水。” 还真是,睡了这么久,醒来居然没觉得饿,她也颇为惊奇,“修炼还有这等神效?” 徐薇又道:“若饿了,可以暂先休息。” 阿俏无奈,只得当面把馒头扒出一个,叼在嘴里,边吃边比朝他手势:走吧? 世上有一种饿,叫做仙长觉得你饿。
第28章 真言梦境 一到春山山脚,便感受到沁骨的阴冷。山脚下只有一条凌乱的小道,初春万物复苏,林中草木却层层枯败,路口的杂草快要长到人腰处,待阿俏凑近才发现,这些草的颜色竟也是枯黄的。 “草木有灵,看这样子,整座山的灵气恐怕都被吸干了。” 徐薇抬眼,山道往上只有一片黑暗,“山中有。” 阿俏一激灵。 鬼妖精怪和邪修稍有不同,后者行走邪门歪道,前者更加生猛直接,就好比她在合庄竹林撞见的那只食首骷髅,伪装成人类模样,目的无他,只有俩字:吃人。 “仙长可瞧出什么了?” 徐薇:“无碍。” “那就好。” 说完,阿俏感到手中一沉,多出一提灯笼来。 这灯笼样式少见,通体莹白,呈玲珑状。灯骨似乎是玉质,重得非常。灯身共计十六面,每面绘有阴森墓鬼,在芯火映照下各生姿态,鬼影栩栩曳动。 徐薇说:“此物名唤引母,可破鬼影迷障。若你走丢,便提灯站在原处,等我来寻。” 阿俏口干:“走丢?” 他弯了下眼睛,伸出手来,“别怕。” 阿俏默默扯住他的衣袖。 两人便一前一后,头也不回地上山了。 《奇术集》说,搜灵是低级法术,外行人都能学会。阿俏学的头两个月,觉得这书一定是在骗人,学到第三月,浑然换了副嘴脸:连我都能学会,真乃好书,不愧传世经典。 搜灵蝶飞在前头,上上下下,尾翼散着点点星芒。 山道两侧树木拥挤,又有灌木遮挡,视野难辨,若抬头,升起的月亮只能看见一角。 引母灯范围仅有方寸,好在阿俏已筑基,双目清明,能凭修为瞧见昏暗中的异动。不过饶是如此,她依旧打着十二万分的精神,目光炯炯,生怕落下一丝动静。 “仙长,我们现在到哪儿了?” “山脚。” 明明走了快一炷香的时间,居然还在山脚,“山路有这么长吗?” 徐薇道:“此路绕山,路途很长。” 阿俏“哦”了一声,但觉得不对。春山山腰专门用来下葬,脚下的路想必也是当地人长久行走而开出来的。若为了送葬方便,山路定要开得短而直,方便平时上下山,没道理环山绕远。 想到这儿,她手上的力气稍松了点,谨慎地问:“仙长,我在清玉宗时,住的水榭叫什么?” 徐薇看过来,声音里带笑:“曲水流丹。” 她利落地把衣袖拉紧,“您记性真好。” 两人继续向暗前行,徐薇说:“下次,可以换个问题试探。” 阿俏大厚脸皮,为自己的行径找借口:“都怪这儿太黑了。” “你怕黑?” 这问题略显废话,“平时不怎么怕,但这山上不知藏着多少东西,怕点也是正常……” 话没说完,她一顿。 林间吹过一阵风,数不清的光点从低草丛中如萤尾般徐徐上升,如同黑夜里的密布繁星,温柔而明亮,在山林间浮浮沉沉。 密密麻麻的萤光升起,山路被点亮,阿俏怔了许久,久到飞远的灵蝶回头找来,才松开徐薇的衣袖,低声说有劳仙长。 说完,她又觉得自己表现得太明显,咳了一声,问:“这是什么术法?” 徐薇走在她身侧,“布星,你若想学,我教你。” “难吗?” “比搜灵稍难些。” “……那我再考虑考虑。” 又走了许久,路渐宽敞,两侧的植株骤然变少,随处可见散落的纸钱。阿俏抬头,灵蝶不知飞哪儿去了,天上月亮高挂,月华明朗。 “这是到了山腰?” 徐薇点头,伸手过来,“随我一同,注意脚下。” 阿俏静立:“脚下会有什么?” 徐薇:“吃人的鬼怪。” 阿俏:“你能打得过吗?” 徐薇:“以我的修为,那是自然。” 阿俏心中无声咆哮,你装也装得自然点,哪有自夸这么直白的? 刚才抬头的一瞬间她就意识到不对劲,灵蝶是她的灵力所化,哪怕相隔十里、飞出山外都能感应得到。 最大的可能是,她不知不觉间走进了隐藏的结界,和灵蝶的感应中断了。但要真是这样徐薇不会没有察觉——这就意味着身边的“徐薇”也不是徐薇。 是从哪儿开始,发生了她没注意到的变化? 只眨眼的一瞬间,阿俏在脑子里回溯了这一路的每一幕场景。 从上山起她就和徐薇寸步不离,灵蝶也一直飞在身前……直到布星术,灵蝶飞远再回来,她把徐薇的衣袖松开—— 阿俏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悲凉。 美色误我。 “徐薇”问:“为何不走?” 她缺德:“脚酸,你替我揉揉。” “徐薇”一顿,居然真弯下腰。阿俏顿时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不必不必,我只是开玩笑……” 即便知道这不是本人,但它也顶着徐薇的脸,罪过罪过。 “徐薇”直身,“继续往前?” 继续往前,还不知道会有什么。阿俏犹豫,看向手中提着的引母灯,得想办法拖住这东西。 “仙长,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她原本想问,须臾境中她抄的那册话本叫什么名字,话到嘴边,却变了:“在淮阳时,十七曾突然病发,我用回阳丹才勉强吊住他的性命。事后他教我运功,还给我注了一道灵力……与你的一模一样。” “你是要问,为何相同吗?” “不是,”阿俏手中悄然聚灵,“我想问,您到底是何时下山的?” ——淮阳? 不,合庄时他就已经出关了。 或许,是更早之前。 阿俏安静地看着他,打算等他开口说完,就先下手为强。这问题的答案,连她本人都不知道。 “徐薇”说:“你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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