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逝去的忧虑外,更有一些轻松。 虽然……不过黎青青能理解袁渡的这种“轻松”。她也想起了黛玉在城门口白着脸强作无事提出的,她愿意替黎青青在北上期间,全权管理台州府等着她们回返的事。 黛玉的多情敏感,有时候,对于和她关系亲近的人们来说,真的是一种负担。大家喜欢她的坦率、真挚、多情,又有些畏惧和头痛她的眼泪和真心。 只是,他们都有自己为之不得不拼命的存在,有时候,顾不得自己,更顾不得那么真的心。 难免,总叫林妹妹流眼泪。 两人都叹了口气,沉默下来,马蹄声一路北上。 马上金陵,船下南国。 水路已经走了几天,沿途渐渐温暖起来。 林黛玉写了一张纸。揉皱,丢掉。 又一张纸。揉皱,丢掉。 “潇湘先生,你去过广州府没有啊?广州可真是个好地方。俺们想出门就出门,不用男人陪着。还有那边洋枪洋炮,还有各种外国的好吃的好玩的玩意儿。从早到晚,都灯火通明船来船往,那叫一个热闹。你见过那个西洋女人没有?那裙摆啊,是这样的……” 声音喋喋不休。 “啪”。 “闭嘴。”林黛玉压住额头上,她狭长的含情眸子,从来没有过这样狠巴巴的眼神,叫那个声音一直滞住了。 咽口水。 “潇、潇湘先生,也不是大妮我愿意绑你上船的……是、是大统领吩咐的,说……说俺不这么做,就打断俺的腿,还打断俺男人的第三条腿……嘿嘿,先生,你知道啥叫第三条腿不……” 林黛玉揉了揉额头。终于,她略显疲惫地:“王大妮。你就这么放心自己的夫婿前去南京?” 那个声音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戛然而止。 半晌,粗犷的妇人才低声说:“先生。我相信他。”又傻乎乎地警惕:“先生,你跟俺说这么多话。别不是想跳船凫水回去吧?” “啊!也不对,您是啥人,大家闺秀谁见过凫水的……” 她放松下来,“先生,你是不知道,联军现在可比以前厉害多了。那些官军,都是草头班子,不中用!又是在水路多的金陵,嘿,先生,我跟你说,想当年,我大妮……” 又开始了滔滔不绝。 林黛玉淡淡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那声音又僵住了。 大家闺秀,林家小姐黛玉,是不会,也不应该会跳船凫水的。 但是林潇湘就不一定了。 王大妮再次哑然无言之后,才认识到临行前大统领千叮咛万嘱咐的:这位不是她过去服侍过的普通的大家闺秀。 她悄悄地往船舱门口挪了挪身子,试图把门堵的严实一点。 林黛玉颇觉一种讽刺。 即使她现在被叫做“潇湘先生”,走到哪都有闻名而来的崇拜者。 即使她曾经跟着义军参加过分土地、灭宗族。 即使她帮青青料理了一府大半的内政。 但她的亲人们,朋友们,她至亲至爱的人们,依旧不自觉地习惯以一个“林家小姐黛玉”的眼光来审视她。 宝玉从小就叫她不要担心, 三姐,叫她先走,不要担心。 渡儿叫她先走,不要担心。 青青,叫她先走,不要担心。 就连叔叔,有时候也会叫她“你先走,不要担心”。 林黛玉不再揉皱手底下的最后一张纸。 她望着船舱外的水波,春的蓝天,两岸金灿灿的迎春花,想,你们知道不知道我是谁啊?知道不知道啊?我是林潇湘啊。我是林潇湘啊。 我爱你们,所以恐惧。你们却当我是胆小鬼。真可恶。 真可恶。 她冷冷的想着。却抿着唇,把纸上,那些言辞里溢出来的担忧,忧虑,全都再次划掉了,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来。 只余一句: “但愿得鱼雁早传音讯到南国。旗开得胜日,遥祝东风酒一杯。”
第93章 春寒(四) 沉沉一梦方醒来, 人间已是三月天。 随船一路南去,沿途日渐温暖,草木茂盛, 春气勃发。 林黛玉热得早换了薄薄春衫。却因从寒而乍暖,还吐了一次。靠在船上虚弱的时候, 想起自己几次南下, 却从来没有来过号称是天下商贾云集, 作为商会联军的首府,西风东渐之地的广州。 港口, 下船之际, 掀开帘子前, 林黛玉正欲戴上帷帽,大妮却一把将那帷帽丢下了河中。 “林先生, 这里不用这个。”大妮这样说。 可是, 除去自己作为二把手的台州府, 即使是在曾经的云南,除去寿玉楼治下的短短的时间,如果要到大庭广众之下去,对于美貌而没有男子陪伴的女子, 帷帽也总是必须的。免得徒惹非议。 大妮掀开了帘子。 南国港口,炎热的海风席面而来, 伴随着鼎沸人声。 正巧一个西洋女人从隔壁另一艘船上跨下, 她戴着遮阳的帽子, 金发碧眼,下半身穿着蓬蓬的大裙子, 上身露着小半片雪白的胸脯,拿着折扇。 看见倚立船边的俊美的年轻中国女子, 她面上有惊艳之色,却笑着点点头,便优雅地举着折扇昂首自去了。 身边并没有男人。只带着几个玉雪可爱的孩子。以及一位女仆。 林黛玉瞧见那半片□□,饶是她自认这么多年来,早不是过去深闺里的井底之蛙,却也禁不住脸上一热。 她低声问大妮: “这是……广州的西洋娼妓?” 谁料不待大妮说话,船夫听了,连连摆手:“好姑娘,您可千万别叫人听到!这大概是一位跟着丈夫定居广州的西洋的贵妇。您这样说话,被听到,这些泼辣的西洋人可是要闹事的。” 不是烟花女子? 她举目望去,阳光下,水波是碧绿的,天空是湛蓝的,广州是五光十色的。 繁华的港口,川流不息的船只,远处,竟然有一艘浑然是钢铁铸造的轮船,体型宛如船中巨人,正冒着轰轰的蒸汽。 她盯着那艘船看了很久,才移开视线四顾打量。 而甲班上上上下下的船客,岸上来来往往的车马里。的确,男女混杂,女性男性,并不刻意分开,交错交谈,并不殊色。 有做苦力打扮的女工人,有送往迎来的女客商。 也有谈笑自如,与男子把臂同游,或者是独自带着仆人往来的贵妇人。大多数是中国人,间杂一些泰西之地的女人。 在内地,即使是义军治下,在联军旗下,大多数人,一时仍旧是守旧的。寻常人家的小姐,别说出游了,就算叫人瞧见芳容,依然是要羞愤交加的。 ——眼前似乎是一片与内陆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个女人,盘着头发,穿短衫的,似乎是苦力的,和她的几个女工同伴一起说说笑笑从船上也下去了。 “林姑娘,我扶你。”看林黛玉倚在船舱门口看了半晌,却没有下船的意思,大妮以为这外表娇弱的林姑娘,大约是舟车劳顿——毕竟到广州之前,她刚因不舒服而吐了一顿。连忙要去扶她。 “不必。”林黛玉推开她的手,说:“她们都是自己下去的。” 她定了定神,像其他下船的女子一样,自己扶着舷板旁的扶手,慢慢下了船。 走在广州的街道,扑面而来的南国奇异的风情,顿教她目眩神迷,一时站住在了街头,人来人往中。 迎面而来,广州的街道是狭窄的,车马和行人之外,还有街道两旁的店铺挂住的各色横幅占了空间。 二层楼垂下成衣店的鲜红横幅,那边画着一个男人戴帽子的头像的横幅又斜穿过来,纵横交错。 叫卖椰子的和叫卖洋布的混作一团。而在店铺、人家的窗沿上,装点城市的,是一团团的花。广州花市也闻名天下。 街上挨挨挤挤的,有并未束发而是留着短发的,有披头散发,却穿着长袍,摇头晃脑的书生。 和这书生摩肩接踵而过的,却是穿着青青穿过的那种叫做“马甲”的外衣,蹬着皮靴,却油头粉面的大鼻子纨绔西洋子弟。 街上的女人的装扮也是争奇斗艳,有穿着洋服的中国女子,也有穿着襦裙的仕女。 她们成群结队,时装革履,或游街,或者购物,一群登徒子相随,或有笑语自如,口衔纸烟,毫无女子娇柔之色者。 各色鲜艳的团团图案一跃而入眼帘,似乎从没有过朝廷关于士庶打扮的规定——哦,确实是没有的,广州,一向是商会联军驻扎的地方,被朝廷和义军蔑称为“商贾之庭”。 这些千奇百怪的打扮中,唯一一个共性,大概是往来的女子里,无论士庶商女,罕有裹脚的。 她一个女儿家独身站在街头,除了她的美貌,人们却没有投来一个多余的目光。毕竟,在这样日新月异的广州。一个做寻常中国之地女子打扮的女人,即使再怎么美貌,也吸引不了广州府的人们追逐新奇,大胆冒险而勇于常新的目光。 这里……就是叔叔曾邀请她一起前往的广州吗? 和寿玉楼在的时候的云南截然不同,但是,却放佛是另一种天地。 是青青说的,要把新的出海巷,建造的像广州巷那样的,广州吗? 她想要亲手建造起来的,是这样的世界么? “这里,就是一直处于商会联军治下,说是各地商会联盟所在地广州呀。”林黛玉轻轻地说。 一阵阵钟声——咚咚地—— 大妮指着远处一座尖顶的,上有一个十字的石头建筑说:“那是西洋的基督教,大统领信的那种。那叫做教堂。” 一列列身穿黑色长袍,神态气质颇似僧侣的西洋大鼻子,走了进去。 而与之擦肩而过的,是一个吆喝着“算命喽”、“算命”的道士。 算命摆摊就在教堂前。 大妮悄悄说:“那些大鼻子可霸道啦。只是商会的军官如果看到他们驱赶道士,是要问他们欺凌华人的罪的。” 而道士边,跑过了几个小孩子,一边跑,一边喊:“卖报纸啦,卖报纸啦!寻南小报!奇闻!奇闻!昨夜花界豪杰张小姐开赌局!商会联军再次北上!” 那戴着皂罗巾的山羊须道士把那报纸捡起来,一边喊着算命,一边低头看报纸,嘀嘀咕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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