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轻柔地合上那对眼睛,黎青青忽然提高声音,问她的兵们:“你们听清楚了?” 她又指着这漫山遍野的尸骸,问:“你们看清楚了吗?” 她骑在马上,一开始,还能听到有年轻心热的青年军士们在悄悄地流泪。 后来,大概已经麻木了。埋葬尸骸的尸骸,没有一个人发出害怕的吸气声了。即使是外表娇小的女性们。 黎青青一字一顿地:“我们,要去面对的,就是这样凶残的敌人。我们,要反对的,就是这样凶残的敌!就是这样的敌人,要夺走我们的自由!” 没有一个人回答。 一个个子不高,外表看着像是个大家闺秀的青年女子,黎青青记得她——她是被自己的丈夫,在欠了一个贪图她美貌的纨绔刻意设下的赌局后,被卖入青楼,后来在朝廷被赶跑后,才逃出来的。 她走上去,捏紧刀,对着那个还在兀自辩解,杀人如麻的地主,对准脖子,来了一刀。 血溅在她白皙的脸颊上,第一个唱道:“世上从无高贵种。” 嗓子嘶哑而颤抖。 第二个、第三个,走上来,拿着武器, “世上从无低贱民——” “自由要从手中出 帝皇不过一样人 走吧——” 歌声渐渐嘹亮。 这些青年人,曾经,都是商会的老朽嘴里“最幼稚,最不晓道理,总是不服这个,不服那个的混账”,也是爹爹失望地摇着头说“太理想化”的“傻孩子”。 那些成熟精明,高居其上的人,质问黎青青,说:“你招来了一些什么人?这些人满怀改天换地的理想,满怀是反抗的气焰,是不服从的。不合适当做忠仆贞士。” 他们,基本都是大家认为的激进青年。 但她不觉得这些青年们幼稚。 她望着他们的面容,却想起自己早早在南洋病死的,被父亲也称作“太理想化”的母亲。 他们的容貌不一而论,有的粗陋,有的精致。有的丑陋,有的秀丽,却全显得纯洁可爱。这不是出于所谓“幼稚”才显得纯洁。 而是出于纯粹。 人们总是不理解坚定的理想和纯粹的信念出于何处。 殊不知,那不是来源于无知的温床,而是淬炼于对于极端丑恶的现实的认清之后仍旧怀有的,不投降不妥协的憎恶。 倘若把一个人胸怀雄雄火焰,并且具有践行的动力,而叫做幼稚的话,那么,天下便都是一些所谓“老成”而龟缩的懦夫,那便安安稳稳做一世的奴隶便罢。 旗帜飘飘,队伍又重新开拔了——带着不息的熊熊烈火。
第95章 春寒(六) 暖融融的五月风, 吹得咳嗽声弱下去了。 广州书局定期送来了不菲的润笔费。 “先生,您的新书创作可顺利?我们书局,早就被飞来询问的书信淹没了。不如……”书局的书商委婉地询问。 门帘里除了之前的那几声咳嗽, 却没有声响。半晌,才一个女仆出来:“先生说, 新书还在撰写之中, 不必再催。作文不是便宜事, 总得百般思虑细斟酌,你说的什么写一章, 就刊登一章刊登在一期小报上的新法子, 实在是有辱斯文、损害创作。” 书商脸一僵, 又忙恭恭敬敬地赔笑:“那是。那是。我们把这期的新刻的小说并润笔费留下了,小小心意, 不成敬意, 还望先生成稿之日, 先考虑我们广州书局。” 雇佣来的女仆秀英是识字的,她也是潇湘先生的崇拜者,深知小姐读书之癖颇深,等书商走了, 便立即掀开帘子送了书进去:“小姐,你看, 新书来了。这纸是最近新引进的西洋造纸机造的, 这刻本, 字是用西洋的铅印的。成本便宜,本子却大, 字又齐整。怪不得老爷力排众议,非要引进西洋的印字机, 还要工匠费力气造铅活字呢。” “芙蓉妃子?”林黛玉懒怠与那一心钻到钱眼里去的书商打交道,只倚在榻前,捻着书页,“新近力捧的名家?才女?” 秀英笑道:“小姐,这里还有润笔费呢。” 黛玉道:“这钱我不要,全捐给前线。也请他们以后但凡有润笔费送来,直接捐给自由军就是。不必再来。” 秀英也是读书人家出身,父亲曾考中童生。只因家境破落,父亲生了痨病死了,才不得已出来找个活计待嫁,自然晓得读书人颇有些清高,大多耻言利一字。而她现在伺候的这位小姐,虽是女儿身,却也是名震长江以南的文豪潇湘君子。更是颇为有些文人习气。 便应道:“是。” “等等。”林黛玉瞥见秀英的表情,却又蹙眉沉吟。 虽然,她本也并无看不起润笔费制度的看法,只是纯粹想支援前线的青青她们,尽微薄之力。毕竟,她并不是当年那个不解柴米油盐人间疾苦的侯门闺秀了。 但叔叔他,现在是林副会长了,又因他和各方商会都交好,为了平衡这复杂错杂的关系,现在叔叔又领了个大统领的职务,掌管留守广州府的大部分自由军。现在广州里,威名赫赫。 他定下这润笔费的标准,又亲自操刀引进了铅活字,使报刊书籍,更易推行,以便更多平民子弟得以识字。 他定了润笔费的标准,也曾经和她说过,是为了安抚那些旧文人——毕竟广州早就费了科举,又退稻为桑,大批的士绅开了工厂,大批的土地被买来做商业之用,农民也纷纷进城做工。 许多靠收地租为生的旧文人,生计无着,又羞于言利,一时窘迫,不免腹诽。 商会,其中以叔叔和黎叔叔为主的,便干脆明码标价地言利,定了文稿一字几钱的润笔费标准,以安抚文人。 现在小报上正一力鼓吹李白泉等人的“言利不可耻”。 她作为此时的广州文坛隐隐的文首,又是广州统领林若山的亲侄女,即便无心,也万不可也叫人误会了她对这润笔费制度的态度,以免带起风气,与叔叔他们的意图相悖。 脑中飞快地过了一遍厉害关系,心中一转,林黛玉道:“你去的时候,请他们,悄悄捐掉。教广州书局万不可为了扬名,就对外宣扬这是我捐的,更不可说这是润笔费。否则,我定不干休。” 以她目前在广州的身份,无论是文豪潇湘君子,还是林若山侄女,这警告还是颇有力度的。 秀英应了,退出去追那个书商去了。 林黛玉这才有空翻开书商送来的市面上的新作。正一行翻开署名“芙蓉妃子”的《少年岁月》,读了几行诸如“他们对我如此地不公。是,我的父亲、叔父,过去或许曾经收过他们几斗租子罢。或许,因他们交不出租子,也略微严厉地问了几回罢。可是,我的父亲、叔父,曾经为严家,供出过多少位的读书人呵!” 她如睹腌臜之物,便晕红了两颊,薄怒一掷:“无耻之徒!” 又见这是文坛新人,便叹了一回现在书商为博取众人购书,便什么书也敢那将来刻印。也不做理会,只管丢到火堆里去,摆开纸笔,继续写自己的新作——《南洋女》。以期早日付梓。 自从联军改名做“自由军”,潇湘君子的名声更是水涨船高。 名气一大,有利也有弊。利者,南方,再没有谁敢对她的身世、性别,多嘴多舌半句。哪怕不借叔叔的势,她无论走到哪里,一般都被奉为上宾。 弊者。毕如,她现在镇日被坊间、书局上门催稿。他们简直一天来骚扰她三遍也不嫌多。如果不是她现在身份超然,对方不敢硬气,只恐那急切,直要绑了她去。 虽则,她并不稀罕那些钱财,也看不上书商杀鸡取卵,急功近利的做派。但是,他们有一言所说不错,现在青年男女昂首殷殷等待她的新作。 念及日复一日,因不知她的住所,便去叔叔所在的市政府寄送礼物的年轻男女,她心里如暖水淌过。 “南洋风气,一贯是男子随着女子居住,女子操持家务农耕,养家糊口。这小女,名唤青一字,自幼长在南洋,随母居住,几岁上,才从父远游,却也不读中原之书,只以泰西新文作为教养。待回返故国,却已养成刚强之性,烈火性情……” 审阅了一遍前边已经写罢了的,再提笔写台州领兵驰援圣京这一节。 写到这里,就想,两个月前,各路商会云集广州,招兵买马,带着各地商会的本土势力并广州一带招来的兵马,一起往金陵去支援圣京与义军了。 而青青和渡儿更是自台州一别,此去两个月没有音讯,只中间传了一信“安好”回来,却只夸说昂扬士气。不知具体情况如何? 我那点微博的润笔费寄给联军——现在叫做自由军,虽则杯水车薪,不知道有没有些微帮助? 文章中,黎青青英姿飒爽,神采飞扬,□□皮靴,一时大破敌。她虽则是个女子,也不曾亲眼见过打仗的场景,却写颇朝廷大军之时,周身一阵发颤——激动之故,心神随之飞到了从古至今的女豪杰身上。 一时之间,遥想得胜归来之情景,笔下更如飞。 忽然,临窗处,听到墙外一阵震天的欢呼声,无数被高飞起来的帽子。 秀英踩着那双半大脚,竟也提着裙子跑得飞快:“小姐,小姐,围困圣京的朝廷大军被打退了!缩回长江以北去了!传信的人回来了,街上都高兴疯了!” “啪”,笔掉了。 墨水粘在她的裙子上。 林黛玉豁然站起。 她毫无淑女仪态地,跟着秀英跑了出去。 外面,人群正高呼着“自由万岁”,庆幸广州不会面临朝廷南下之险,涌向市政厅的方向要庆祝。 她刚到街上,就看到了正静静等候她的信使。
第96章 春寒(七) 金陵作为向来的古都, 又是陪都,城墙被修得又高又厚,巍峨耸立。似乎难以逾越。 但是城墙, 只是死物。 “圣京”被围困已有三个月之久。 这一夜,城外, 又一轮生死较量, 又一轮冲锋后。 袁渡在做梦。 她梦见, 罗鸿飞,披头散发地被关押在牢里的时候, 仍旧背脊挺直, 一言不发。 “二妹, 二妹,你认个错……都是战友, 不至于的。不至于要你死的……” 她因为曾经较为温和的态度, 与曾经隐晦地反对过罗刹女滥杀无辜缙绅的事迹, 又在控诉大会上,对那些缙绅、弟兄的家属真诚地道歉了,二首领便只是罢免了她的职务,将她从牢狱中释放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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