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怯懦地扫了一眼冷着脸的张之维,点了点头。 他拿着写好的书信,掏出一枚镶着泥土的铜币,放到桌前,然后转身就走,张之维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弓着腰,走的小心翼翼、瞻前顾后的样子,平复了方才愤怒到难以自抑的心绪。 可他确实累了。 张之维最终写就了这封书信后,就不愿意再给人写信了,他收拾了摊子,拉着林观音要回陈家。 林观音什么都没说,她也说不了什么,看着张之维沉下来的脸,安静地跟在他身边。 这会儿正是初秋,盛夏刚过,蝉鸣已久喧闹,天已许久没有降下大雨了,于是就连着空气也是干燥的,只出门不过两个时辰,林观音的唇已经完全干裂了。 她轻轻抿住自己干涸的唇,缓缓地拉住了张之维的衣袖。 跟着他一起慢慢走在乡野间,真奇怪,这天明明热得很,可她却感觉遍体身寒,这种感觉在看到几个婴孩儿的尸体后,尤为明显。 南方的农舍外往往修着粪池,粪池沟通田地,方便施肥,可是一到夏季,那些味道就像燃起来一样,臭味熏天,臭不可闻,除了施肥时,少有人愿意主动接受粪水的味道。 可是粪池除了施肥也成了他们扔掉一些扔不掉的累赘最好的去处。 那些婴孩儿也不知道丢了多久了,看不出性别,他们就像垃圾一样被父母丢在这种极其污浊的地方,刚出声还没喝过一口母亲腥甜的奶汁,就喝上了粪水,这些东西掩住了他们口鼻,灌入他们尚未长好的耳朵里,堵塞了上天赐予他们得天独厚的东西,于是失去了父母的庇护,他们就被强行溺死了。 林观音看着他们泡的肿胀的可怕,若不是几个“新鲜”的尸体,她还不敢将其认作人。 她忍不住浑身发抖,张之维感受到了。 于是,他牵住了林观音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然后几乎温柔地蒙住了林观音的眼睛。 “阿音呐,”他低声说,“别看。” 林观音在他怀里,顺从地点了点头。 她被张之维牵回了家。 晚饭过后,张之维拿了跟木棍,就着土地继续给林观音教字。 为了让林观音明白每一笔划的走向,他每一笔都写得很慢,他是个急性子,向来写字讲究一笔呵成,可这时候写字,就像个牙牙学语的孩子,每一笔写的又慢又认真。 他很少对修行以外的事这么认真。 可林观音安静地和他挨在一起,能听到温柔的风声,感受到难得感受的清净。 他之前的情绪早就散掉了,可林观音似乎还在难过,她垂着头,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他想了想,停了笔,问她:“阿音呐,你知道草芥这两个字怎么写吗?” 林观音诚实地摇了摇头。 于是,他慢慢写下“草芥”两个字,然后拿着木棍随意指了指道路两边随处可见的小草,拔下小草的一截叶子,悬在空中,然后缓缓松开手。 小草叶子便随波逐流,无依无靠地飘到了地上。 飘到那两个字旁边。 张之维拿着木棍将叶子戳进泥土里,将其粉身碎骨,然后告诉林观音:“这就是草芥。” 林观音转过头看着他,眼角有些红。 然后,张之维轻声说:“这世道,人命就是如此。” 人命如草芥。 不过如此。 林观音平静温润的眼睛里,忽然积起水汽,她眨了眨眼,沉默地掉下了泪珠,溅到粉身碎骨的草芥上面。 张之维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头,温声道:“阿音呐,这世上,男人是牲畜,女人是鬼怪……” “没有人是人。” “这便是草芥。” 林观音眼泪掉地更厉害了。 她是真的很难过。 张之维长长叹了口气,看了她许久,心想,心底如此善良,阿音该如何在这烂世道里活下去呢? 于是,他转了话头,笑了笑,哄道:“你知道你的名字怎么写吗?” 林观音没应,他擦除了草芥两个字,代之以珍重的“林观音”。 林观音看着自己的名字,擦了擦眼泪,抢过张之维手里的木棍,接在在林观音下面接了个“张之为”。 她写错字了。 张之维也没拿回木棍,就着手,修改了“为”字,写成了“维”。 林观音看着修改的错字,终于被转移了心神,她仔仔细细地观察那三个字像是把它刻进自己的灵魂里。 “怎么了?”她看的太久,久的张之维都奇怪了。 林观音没回答他,她拿着木棍,接着歪歪扭扭地写:[这世上最好的人。] 张之维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张之维愣住了,他一是没想到林观音这么聪明,竟然单单一天就记住这么多字,二是没想到她会写这个。 不对,这么算起来,林观音第一次写字,写的就是张之维的名字。 “阿音呐。”他想说点什么,但好像什么都说不出来。 林观音丢掉木棍,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 ----
第12章 红糖 ===== 陈少聪差不多好了的时候,张之维和林观音的旅途就得继续了。 毕竟,他们已在陈家滞留了太久。 他们走时和来时一样,一个人在前头摇鼓,一个人在后头背着货箱,或许是已经走过了几个村庄,货箱里沉重得货物已经变得很轻了,但林观音还是认为很重,她时不时地会转过头,担忧地看着张之维。 说实话,这种担忧实在是多余的,且不说异人会不会觉得累,就说本就远超大多数异人的张之维,背这玩意连日常的修行都不算,路走了大半程,林观音的脚都磨起泡了,他连汗都没流。 在林观音又一次转过头来的时候,张之维笑了笑,哄她:“真没事。” 林观音手里的鼓却还是停了,她看着张之维,看着他依旧挺拔如松的身躯,想了想,在他疑惑的眼神里走到他身边,然后牵住了他的手。 张之维愣了愣,看着手中紧紧相依的另一只手,下意识还是将其握紧了,他偏过头看向身旁的林观音,不可一世的家伙,竟然学会了弯腰,将林观音搂到怀里,他低声问:“怎么了?” 林观音抓起他的手,在手中写道:“我想和你走在一起。” 现在不是在一起吗? 不是。 林观音不希望张之维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更不想永远走在前面看不到张之维。 她想互相之间都能看到彼此,她想能一直感受到张之维。 她不想做一只鬼,她想活着,想活生生地,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和张之维站在一起。 可这些情感太复杂,是她用手,用笔如何也写不出来的,于是她只能固执地牵着张之维的手。 张之维是个逍遥世外的修仙客,可这时候,他心中尽是些凡尘俗世,他想,怎么才能让阿音开心呢? 于是,他放下那根长长的木棒,将两个货箱里不多的货物,合并到一起,扔掉多余的货箱,然后将另一个背到背上。 这样,他既能牵住林观音,也不会伤着她。 可这样他能承载的货物就少了,能打交道的人也少了。 没关系,他想,入世无非和人交往,学点他在山上学不到的东西。 可有了林观音,他能学到的东西远比在别人身上多。 因为她,他学会了考量,也学会了设身处地的共情,学会了体味那些他年幼时已看惯的黑暗背后的温情。 所以,如何入世不重要。 重要的是入世的旅途里有林观音。 他回握了林观音,朝她笑,跟她说:“阿音呐,我们会走在一起。” 林观音笑着点了点头。 他们还是像以往那般,路过村庄,停下,然后兜售货物。 林观音取货收钱,张之维负责交流沟通。 唯一不同的,就是他们会在某一个工作的间隙,下意识看向彼此,然后又能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模样。 相视一笑。 货物已经卖完了,张之维准备进城重新进货,可这会儿天已经黑了,于是他们在靠近城镇的村庄里找了个地方借宿。 借宿的是一对夫妻,丈夫长相老实,性子温吞,妻子长相艳丽,性子爽利。 两口子听说借宿到都很热情。 只是,这家的女主人长得太过漂亮了些,而且细皮嫩肉的完全不像是做过农活的。 不过,张之维的怀疑只闪过了一瞬,便想着,这里最靠近城镇,他们的房屋也比其他人的更结实更宽敞,或许家里并不需要女子下地干活,营生可能就在附近的城镇里。 张之维很上道地暗地里给了男主人一串钱,然后加上了一些剩下的稀奇玩意。 男主人拿着钱,笑得拢不住嘴,一边藏钱,一边说:“太客气了,用不着。” 张之维笑眯眯的也没说话,等他把钱都拿好,跟他说:“我和我夫人可能得多住一段时间。” “住!先生随便住,”男主人笑着说,“家里的房子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先生和夫人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我提。” 张之维点点头说了声谢谢,然后接着问道:“我夫人身子不爽利,你知道这城里最好的大夫是谁吗?” 男主人想了想,告诉他:“是个姓苏的大夫,不过这个大夫脾性怪得很,还是男子……” 他想着男女授受不亲,便又给张之维推荐了另外的人:“城里还有个女大夫,说是留洋回来的,还是济世堂出来的,可她毕竟是个女人,很多大病也治不得,谁敢找她啊,可这大夫心肠又好的很,收的钱比别人少许多。” “夫人若是身子不爽利,尽可以找这位女大夫,便宜又方便。” 张之维听着“济世堂”三个字,沉默了会儿,然后点了点头,说:“那我和夫人明日便进城去看看。” 院子里,林观音帮着女主人逗孩子,女主人叫春喜,说以前是镇上一个小店店主的女儿,几年前才嫁到这里的,结婚这么多年,也就只有一个孩子。 不过,奇怪的是,作为唯一的孩子,她倒表现得像个温柔可亲的母亲,孩子却一点也不亲热她,反而一个劲儿地往林观音怀里钻。 林观音看着春喜悬空的手,都有点尴尬了,可她又不会说话,挽救这一尴尬的场面,不知所措地抱着孩子站在原地。 幸好,春喜脾气挺好,她帮忙圆了场,笑道:“哎呀,我家喜宝就是喜欢漂亮的姑娘啊。” 说着她又抹起泪,伤心了:“哎,我也是老了,若是以往,估计喜宝可喜欢我了呢。” 林观音赶紧摇摇手。 她转过身望到门口那边,张之维的身影,期待他能拯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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