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职业良莠不齐,有的自个儿读书不多,就敢装先生,人家一通说,他一通乱写,反正书信传达速度极慢,更何况乱世兵荒马乱地谁也说不清楚信能不能落到受信人那里,有时候写信就只单单为了传达思念,宣泄情绪。 而有的写信先生文化就有点太高了,文化人就有个毛病,忒爱自我解读,高人一等,人家唠唠叨叨说了一大通,他三两句文言文就给拽完了,完全不管里面是否有当事人非常看重的信息。 人一问怎么只写了这么点? 他就会推一推他那副老花镜,老神在在地说:“润色”。 再问。 他就摊开手,说要加钱。 他这么弄,自然没人敢反驳。 一个生意做得霸道的很。 而张之维读过不少书,但刚刚好,不至于掉书袋,也不至于有不认识的字,古今几千年的道理也知道了个全,各地民俗信手拈来。 人家说写啥,他就写啥,关键是便宜,不管多少字,他都收一样的钱。 毕竟,他的目的是让林观音识字,所以他这里唯一的要求就是说的人必须说慢一点,他得一个字一个字对照着教给林观音。 这要求不算过分。 一听能便宜写信,有些人大老远跑来,找张之维写信。 第一位顾客是一名年老的妇人,她脸上满是岁月的痕迹,走路也很慢,弓着身体,像只万年的乌龟,步履蹒跚,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才走到他们这里。 她也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来这的,她没什么钱,可实在想给儿子写信,所以即便消息可能有误她也来了。 林观音殷勤地给了她一碗茶水,扶着她坐下,然后坐回张之维身边,笑眯眯地看着老妇人,鼓励她说。 老妇人顿了顿,然后就开始又慢又长的絮叨。 林观音一边听一边认真看张之维写。 老妇人的信是写给她儿子的,她儿子早些年读了点书,就跑到城里给人帮工,后来不知怎得去了军队里,说现在也不知道到底去了哪里,可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送信过来。 一张张薄薄的信纸叠在一起,成了厚厚的一沓,老妇人不认识字,又怕拆了信,信纸就坏了,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这回也专程把书信也带过来了请张之维帮忙念一念。 张之维信也到一半,帮她念信,也没有别的写信先生那么不耐烦,看着老妇人双手捏着局促不安的模样,还知道安慰几声:“没事,我帮您念。” “不要钱。” 老妇人不敢置信地看向温柔可亲的林观音,见她点了点头,便赶忙说了声谢谢。 老妇人将信件收拾的崭新,她虽然不识字,但却把所有信都码的整整齐齐,连前后顺序都是对的。 见此,张之维反倒不敢动这些承载着沉甸甸情义的信件了。 还是林观音接了过去,按着顺序一张张展开信件,递给张之维念。 张之维念了,于是一个青年的混着热血和理想的一切就展在了他们眼前。 他原来是城中在一位先生的指引下,参加了革/命,这位生活困苦、自身难保的小子在信里说他要随着他的战友给中国带来希望和和平,让所有人都过得好,过得有尊严。 尊严? 这可真是个新鲜词。 老妇人和林观音都不懂,她们纷纷望向张之维,张之维想了想,解释道:“就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为了生存,费力劳作,也不必为了生存,去刻意讨好任何人。” 活得有脊梁。 活得顶天立地。 活得无愧于心。 张之维忽然沉默了,这和他的修行何其相似,说到底都是一个对心的“诚”字,遵从内心,心无杂念,便能修得真经。 可这世上,少有人有张之维这样的机会。 要么疲于奔波,苟延残喘,活得像随处可见的蝼蚁。 要么苦于求索,却没有一点机会,一生庸庸碌碌毫无作为。 林观音看出他的怔愣,扯了扯他的衣袖,她双手握拳,然后右手打了一下左手,绽开掌心。 [怎么了?] 张之维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他原本只以为入世只为了磨练他那不可一世的嚣张性子,却没想到入世也能修行,修行说到底还是修得一颗己心,他想这世上已有人比他还要无坚不摧,那他还远远不够,不能骄傲自满,得怀有谦卑,继续努力才行。 他接过林观音手中的信,继续念,他念啊念啊,一封又一封,小子说的越来越多,他似乎也想的越来越明白了,直到落到最后一封,张之维看了一点血渍,而上面写着“母亲,孩儿不孝,以后不能再给您寄信了”。 他忽然停下了,林观音也注意到上面的血渍,看了看张之维,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老妇人问他怎么不念了。 张之维从来不说谎,他甚至口无遮拦,说话做事从来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可这一回,他破了例,他沉默了许久,告诉老妇人:“您孩子在信里说还在打仗呢,以后给您写不了信了。” “打仗?”老妇人脸色苍白。 “您别怕,他不会死,”可他恐怕早就死了,张之维心里有些难受,停顿了好久,低声道,“您的孩子无坚不摧。” 比修行了金光咒的他还要厉害。 ----
第11章 典妻 ===== 老妇人的信纸写了很长,等正式落笔的时候,已写了满满六张纸。 张之维将落好的纸张,一个字一个字念给老妇人听,林观音也在认真听。 “老人家,您看我这说的对吗?” 老妇人“欸”了一声,双手捧着,接过了那沾满墨水的六张纸,说了一声又一声谢谢,林观音也将桌上的信件一封封按着原来的顺序收敛好,然后轻轻送到老妇人手里。 老妇人接过信件,她抬头仔细看了看林观音,最先注意到的就是她那双眼睛,一片澄澈,里面荡着慈悲和温情,是这麻木不仁的世间里,难得的一双眼睛,她走到自己身边,垂下眼眸的时候,不似凡人,倒和那庙里的观音娘娘有几分相似。 她那双枯老干瘦的手紧紧抓住林观音,在她有些疑惑的眼神中,笃定地说:“姑娘,你看上去是个有福的人啊。” 有福? 林观音不懂。 但她温和又柔软,能够承受这世上所有的悲喜,再以最温柔的方式回馈世人,她伸出左手扬起大拇指,向下弯曲了两下。 [谢谢。] 张之维放下笔,替林观音表达了对老妇人的谢意。 老妇人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袋子,伸手小心地摸了摸,再捻出一枚铜币,放到林观音手心,跟他们说了再见。 她走后,等在一旁的中年男人忙不迭地接过她的位置坐下来。 他一边坐一边抱怨之前的妇人忒慢。 但要说他骂骂咧咧也不至于,或许他已经习惯了通过抱怨来疏解自己的不满。 林观音帮张之维稍稍磨了磨墨,然后用一块镇尺,压在了纸上,张之维抬头看了她一眼,林观音毕竟是个寄人篱下的小可怜,察言观色的能力是最强的,能很快感受到别人的眼神。 于是张之维看过去,她便也转过头,看着张之维,她看人一向很专注,眼神却很平和,像是能将好的坏的都包容到她那双眼睛里似的。 两厢对视,静默良久,最终是张之维偏过头,叹了口气,让她坐下。 林观音放下手中的东西,乖巧地坐在了他旁边,又开始认真识字。 中年男人见林观音实在漂亮忍不住多看几眼,张之维不动神色地敲了敲桌子,警告般的盯着他,他是最会在柔弱的女人身上施加他那些无人诉说的苦闷和怨气的,可面对强大的男人,他又会表现得很怯懦,仿佛没有任何攻击性,像一只伏地的狗,温顺不已。 张之维淡道:“写什么?” 男人愣了愣,便开始滔滔不绝。 他原是要给自己妻子写信的,不过内容就没有那么温情,满篇的抱怨之下尽是无尽的剥削和掠夺,他向自己妻子索取钱财来维持贫穷的家庭的运转。 他左一口孩子,右一口母亲,底下却全藏着对妻子血汗的贪婪。 他说:“阿香啊,上次那个石老板钱没给够啊,我拿着定好的契书去找他,他却说契书白纸黑字写的好好的,是我不识好歹要多了。” “可一开始价钱不是这样的啊,”他指甲里全是泥,泥土干涸在他的指甲里,发黑皲裂,长满茧的手,抠来抠去,说话间,总下意识地去挖手里的死皮,他说到动情处竟然哭起来,“我没骗人啊,我怎么有胆子骗那些大老爷啊。” “可他们还是把我打出来了,”他说,“阿香,你既然现在在石老板的后院里,那多跟他说说,把答应好的钱如数还给我们好不好。” 写到这里,张之维停下了笔,皱着眉问:“那个契书是怎么回事?” 男人愣了愣,然后告诉他,契书就是典妻的文书。 张之维脸色一变。 男人看张之维神情可怕的很,连忙为自己辩解:“先生,也不只是我这么做啊,那些大老爷损了阴德生不出娃娃,借我们这些人老婆的肚皮生娃娃,哎,人都是要传宗接代的啊。” 他接着说:“阿香生了好几个男孩才被石老板看中的,我们说好租三年,给一金,可落到手里就成了半数。” “您说他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我们就在地里刨食吃,能挣什么钱啊,况且……”
况且,再没钱,家里面的孩子就得病死了。 说到这里,他又擦了擦眼睛。 可他说了好多,都没有说到他口里的那位阿香,他的妻子。 契书两端盖了他的手印,写了石老板的名字,书里全是如何买卖阿香,但阿香却没有资格说任何一个字。 她被迫离开自己重病的孩子,来到陌生的人家,把自己当成一个人型的生育机器,不知道又要受多少冷嘲热讽,生活又是如何艰苦,而就算孩子生下来了,三年租期一到她也得被送回来,再一次离开自己的孩子,然后回到这个满腹抱怨的男人身边,不晓得又得承受他多少怨气,会不会将对石老板的怨气,撒到曾经被迫跟过石老板的她身上。 张之维深吸一口气,捏着信,告诉他:“既然有三年租期,这期间你寄出的任何信件,她都是收不到的。” 这封信估计到人家门口,就被人家的仆役撕掉了。 男人愣了愣,说:“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呢? 张之维不愿跟他多说,只问他:“那你还要不要写?” 男人沉默良久,算了算张之维写信的价钱,心想还算便宜,自己倒也赔得起,万一这封信能寄出去,他就能拿到另外那半金,那可就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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