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三娘习武多年,虽然本事了得,却甚少真刀实枪的上阵。见对面的土匪个个好似身经百战,却也心惊。 但她要强。凭真本事,也能把他们杀个落花流水。 纵马之前,却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个土匪寨里出来的妹子。 阮晓露高声叫道:“左边那个年纪大些、一脸老好人样、脸上有金印的,名叫白日鼠白胜,武功一般般;右边那个眉眼凌厉、持朴刀的,便是拼命三郎石秀。就是他杀了祝家庄十几个精兵,阴毒残忍,是个厉害角色。如果我是你,我就去打白胜,胜算大些。” 扈三娘不假思索,拍马向右,直取石秀。 石秀天生力大,武功却是江湖野路子。又在祝家庄地牢里关了好些天,天天没肉吃,此时体力有点虚。没三五十合,让扈三娘一刀逼斜了身,战袍下取出套索,望空一撒,把石秀拖下马,几个庄客一拥而上,横拖倒拽捉了回来。 与此同时,林冲一□□中祝虎胳膊。祝虎倒栽下马,让梁山军捉入阵里。 梁山阵内爆发欢呼:“林教头威武!” 双方试探一场,各折一人,暂且鸣金收兵。 石秀被五花大绑,丢到阮晓露旁边,悲愤地紧闭双眼,拒绝睁开。 他今年命犯太岁,接连被女人踩在头顶。今日居然在阵前被女将活捉,千百双眼睛看得真切,这会子大概已经议论上了:这石秀到底是技不如人,还是看见美女不会打架了? 要是前者,他丢脸;要是后者,他脸别要了! 扈三娘铁青着脸,翻身下马,刀尖指着阮晓露胸口:“什么白鼠,那人是大名鼎鼎的林冲!——你什么意思?” 阮晓露目光灼灼:“想知道你哥哥在哪,就过来好好问我。礼貌一点。” 扈三娘冷哼一声,不再理 她。 双方休息到午后,又开始下一场恶战。这次祝家庄武师栾廷玉也坐不住,纵马出来助战,那铁棒一路上斩断无数草木。 晁盖也亲自挥舞朴刀,干掉了好几个祝家庄庄客。 无片时,祝龙被武松一刀砍到胳膊,惨叫着滚在地上,让庄客拼死救走。栾廷玉被几个头领连番车轮战,最后对上林冲,终于不敌,拍马向小路逃走。 阮晓露这边也热闹,一个个熟人纷至沓来—— “啊,马麟老师。你那双刀耍得真漂亮,不过不如人家扈三娘,输了不冤。” “刘唐大哥!你刚才咋突然掉马了?不会腹股沟又抽筋了吧?赶紧拉伸啊……” “菜园子张青!——唉,你不是那栾廷玉对手,干嘛乱接战?——旁边人都往后退了一步?当我没说……” …… 日落西山,双方再次鸣金收兵。 这次大家都打不动了。扈三娘喘着粗气回到己方阵前,接过一壶汤水,一饮而尽。 战场上散布了几十具尸首,有祝家、扈家的庄客,也有梁山喽啰,你我不分地死在一块儿。伤者百余人,有的中箭,有的中刀,有的马踏,各自撤回营寨将息。 一条流浪狗不知从何而来,朝着梁山阵营汪汪狂吠。 晁盖红着脸膛放话:“你等早日投降,交回偷来的酒以及被俘头领,俺们可以网开一面,不斩尽杀绝!” 祝彪却大笑:“你等反国草寇,老子捉了这许多人,就差阁下一人。等把你捉来,一并解上东京去,教天下传名!今日天晚,明日再战!” 扈三娘纵马到他身边,低声建议:“咱们的人马伤亡过百,明日再战,恐有损士气。要不要先坚守,暂缓数日再说?” 祝彪拉着她的手,踌躇满志地笑道:“怕什么!咱们两个庄子加起来,民兵三五千,折这么几个,算个鸟事!不如一鼓作气,拼着有点伤亡,也要打下贼人的锐气!三妹,我祝家的名气,在此一战!” 马背上回身,喝令民兵:“你们都是祝家庄的好男子!不怕恶人,不怕牺牲!拿出精神来跟他们死战,等请了赏钱,早晚都有你们的份!” 扈三娘望着陈尸战场的自家庄客,伫立半晌,缓步上前,朝对面打个手势。 晁盖会意,对左右道:“咱们也把折损的弟兄们接回来。” 三声锣响。在如血的夕阳下,两边各派一队人出来收尸。江湖上约定俗成的步骤,收尸时,双方不起冲突。 等战场打扫完毕,已是星河高悬。 干草柴垛散发着白日的干燥热气。祝家庄城墙上烈烈火把,照着一片血迹斑斑的空地。 阮晓露和一干梁山俘虏被关在一块儿,大家把祝家庄痛骂一番。她听着天南海北的粗话,慢慢合眼。 * 第二天,又有三五个学艺不精的梁山好汉被祝家庄俘虏。一个接一个丢进陷车。与此同时,听得城墙外头庄客大放悲声,原来大郎君祝龙受伤未愈,又要争功,战场上被吕方郭盛连人带马搠翻在地,众军乱上,剁做肉泥。 祝彪怒发冲冠,草草在盔上栓了白布,入阵砍杀到脱力,回来又要杀梁山俘虏。众俘虏也不是吃素的,早就撅了树枝凳子腿儿,一边挥舞一边骂道:“过来啊,不来不是好汉!” 庄丁武师拼死劝住,请祝彪回去歇息,好歹避免一场莫名其妙的伤亡。 祝彪破着嗓子鼓舞士气:“就算损兵折将,咱们城防牢固,两天了,贼寇撕不开一个口子。他们长途行军,粮草有限。咱们以逸待劳,耗也能把他们耗死!” 阮晓露冷眼看着这条杀红了眼的狼,再看看自己身边一群面目凶恶的梁山队友,一时间弄不清谁更像土匪。 夜色已深,她抱着胳膊,睡得正沉。忽然身子一轻,已经被人从陷车里拎了出来。 阮晓露一个哆嗦,本能反应,双手用力,掰对方手腕。对方一双铁掌,却是分毫扭动不得。 她这时才睁开睡眼,对上一双充满血丝的凤眼。 扈三娘把她丢上马,夜幕中一口气奔出三五里,来到一片空旷的校场。四下无人,只有风声。 “昨日在婚仪上的话,现在你好好给我解释一下。” 不等阮晓露开口,又马上补充:“这是命令!不代表我会信你!也不是要跟你们休战!” 阮晓露总算双脚落地,不慌不忙掸掸身上的土,看着面前这个憔悴而挺拔的女将。 梁山军马围城两日。因着责任感、正义感、以及多年来奉祝家号令的惯性,她身先士卒,带兵坚持了两整日。只是真正的战争——哪怕只是乡勇和土匪的一场械斗——也是远远超乎寻常人想象的残酷。眼看自己朝夕相处的庄客变成一具具死尸,而祝彪却浑不在意,越打越勇,每天说得最多的四个字,便是“解京请赏”。 还有,两人刚刚成婚——甚至严格来讲还未礼成,就不拿自己当外人,把她扈家庄的兵力当成他自己的,眼睁睁指挥他们赴死,到现在也没有哪怕一点抱歉或者感激…… 打小以来的深情厚谊,自从开战伊始,就开始飞快消耗。 父亲病重,不问外事。兄长远行,至今未归。扈家庄几千人的性命福祉压在她身上。扈三娘这两日过得无比忙碌,却又前所未有的孤独。 此时再回想这女土匪在婚礼上说的那些“疯话”,好像也显得没那么强词夺理。 自己没有立刻把她砍了,而是带离祝彪的手下,也许在下意识中,也知道她并非纯粹在挑拨离间…… 阮晓露不开口,她也不说话,两人各看一处,静静观星。 直到斗转星移,乌云中漏出几滴雨,扈三娘才轻轻叹口气,翻身下马。 “前几日,委屈了姑娘。请你务必明言。” 阮晓露将眼一抬,不置可否,“真想听?能听进去?” 虽然祝家对扈家不义,但一切行动都在暗处。要离间这两个未婚夫妻,也不是喊两句大实话就能做到的。 想当初,扈成直到挨了祝彪打,失去意识的前一刻,还不相信祝家会背刺他们;扈三娘还没挨打呢,她会信吗? 她没法叫醒执意装睡的人。如果扈三娘坚决无条件相信未婚夫,她嚷嚷得越厉害,越是适得其反。 她只能等。等到经过两日恶战,鲜血泼醒了人心。扈三娘心中的天平,终于小幅度地晃动了一刻。 扈三娘站起身,抹掉眼前的雨水,正色道:“真的。你说吧。我保证,不论听到什么,不会发怒,不会护短,不会因你的身份,而生偏见。” 阮晓露大喜,当即打开话匣子。 “其实我和你哥哥早先就认识。后来梁山怀疑他偷了寨子里的酒……” …… 整件事的核心说来也不复杂。硬要说是巧合,也能圆上——不就是祝彪情绪失控,不小心把大舅哥给打了嘛! “……你哥哥可能也是想尽量赶上你的婚礼,所以急躁了些,赶路疲惫,才让我们轻易截住,然后又没能躲过祝彪的拳头……” 扈三娘开始面无表情,把她当个满嘴跑马的诈骗犯。及至说到此处,才忽然问:“祝彪用的什么招数?” 阮晓露想了想,尽可能照猫画虎,把现场还原了一下。 “……我急回头时,他拳头朝这儿……” 祝彪的武功招式她可能学不来,但那出手不管轻重的傲慢神色,倒是学了个九成九。 “他当时说……嗯,‘我瞧上你的妹子,是她的福分,你休要得意忘形’……” 扈三娘咬着嘴唇不说话。 “祝彪从小养尊处优,觉得全世界都该围着他转。为此,要挟时迁去偷俺们寨子的酒,他还觉得自己玩了个黑吃黑,干得漂亮;也因为此,你哥哥做买卖赚大钱,而他只会吃家里老底儿,他也心里不舒坦,非要找个理由把你哥哥给拉下马不可……” 至于什么构陷、吃绝户、一家独大的筹谋,祝家不可能到处嚷嚷。阮晓露更不可能拿出实质性证据。 一切自由心证。 “先不说祝彪,”扈三娘打断她的话,“我哥哥如今在何处?” “在沧州城外柴大官人庄上。”雨越下越大,阮晓露用手挡着额前,不假思索道,“我送去的时候,他伤势虽重,但呼吸还算平稳。但柴大官人有钱有人脉,能请到最好的名医,应该不会误他性命。” “那要多谢你。”扈三娘审视她的双眼,半晌,忽然问,“所以我哥哥,确实跟绿林有来往?” 雨 点落在木叶之中,发出沙沙之声。扈三娘也不得不提高声音,普普通通一句话,听起来有些质问的口气。 阮晓露失笑:“人家做买卖的,难道靠遵纪守法来赚钱?每到一处,自然是白道□□都要打点好,这才能平安来回。他要是真那么清高,干脆读书考功名去了!——不过话说回来,他要是真去读书,你家怕是早就入不敷出,哪有钱让你拜师习武,好好儿的当富家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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