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晓露决心帮宋江思考思考:“那咱们这一行,到底是福是祸,宋大哥可想过? 宋江不假思索,拍胸宣布:“就算落得个客死异乡的结局,我也无悔!” 宋江的政治素养平平,他对于“结盟大金”这件事,所能想到的最坏结果,也不过是自己身死,在不开化的狄戎手里送命。 她再问:“就不怕引狼入室,唇亡齿寒?” 宋江笑道:“这是效法古代张骞通西域,互通有无,何祸之有?” 阮晓露叹口气,笑道:“真的啊?宋大哥,咱大宋是大汉么?” 人家张骞有强汉做后盾,尚且是九死一生,在草原上挣扎了十几年;现在咱这团队靠啥?靠风吹就倒的八十万禁军么? 宋江听她贬低本国,本能的怒气上脸。片刻之后,却苦笑。 大宋的军队实力他能不清楚吗。想当年他一介通缉犯,逃亡途中联络几个不入流土匪,都能打破青州城,俘虏朝廷军官。 青州还是个重镇。这战果让他自己都心惊肉跳。 理想和现实打架。宋江叹口气,和蔼地跟这小妹子掏心掏肺:“总之,世事难料。咱们尽人事,听天命,无愧于祖宗天地,就行啦。” 宋江在太尉府里左右逢源,每天戴着面具说场面话,有时候自己也不清楚到底哪句是真心。此时面对江湖旧友,他不由得找回了五分豪杰心态,跟她说得掏心掏肺,没半句虚假。 阮晓露由衷感慨:“像宋大哥这样的忠臣孝子,现在越来越少啦。” 宋江忙谦虚几句,趁机说:“其实梁山上的兄弟,都是替天行道的仁人志士,如果能改邪归正,同心报国……” “那自然是极好的,”阮晓露毫不走心地截了他的话头,“对了宋大哥,我瞧那几个歌女都挺漂亮的,唱得也好听。你啥时叫俺去伺候晚饭,让俺也蹭着听听?” 她这话题跳得飞快,宋江完全没跟上趟。等反应过来,不由得略有尴尬,一张脸黑里透红。 “这……唉,这是那赵大人非要安排的……” 官场惯例,公务员出差辛苦,带点消遣娱乐天经地义。就连军队出征,军官大帐里也得安排点歌儿舞女,随时给领导解闷。 可是按照梁山逻辑,江湖好汉铁骨铮铮,就算追求文艺熏陶,也只该是铜琵琶、执铁板、唱大江东去;至于听美女唱淫词艳曲,那是腐化奢靡,妥妥的男德有亏。宋江此时还沉浸在江湖心态里,看着阮六姑娘的灿烂笑容,恍惚觉得武松晁盖花荣他们都在身边,顿觉脸上有些挂不住。 “愚兄并非贪图享乐……绝、绝对没有……” “你想哪去了,”阮晓露笑道,“小妹有个不情之请。我现在整日女扮男裝,总归不方便,万一穿帮,后患无穷。宋大哥能不能行个方便,帮我搞一套女眷行头,让我多蒙混几天?” ------- 当日下午,阮晓露拎着个裂口竹笛,挽起广袖长裙,堂而皇之地猫进了歌伎歇宿的底舱。 一进去,就闻到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赶紧想开窗,却发现这舱房里根本没窗,呛得她面容扭曲。 这些女子都是军镇教坊司的官伎,理论上只负责提供宴饮陪侍,给当地官员提供音乐欣赏,卖艺不卖身;实际上,若是不幸被达官贵人瞧上,她们也难以拒绝,只能从命。 好在这艘船任务性质特殊,那赵大人满心青云之志,暂且没起额外心思。 歌伎地位低,食宿条件比军兵差得远。她们又大多体质纤弱,从未出过海。打头一天起,就开始整日晕船,时有呕吐;平时因男女有别,不方便去甲板透气散步;官员召见陪侍,又得随叫随到,只能用大量香药覆盖气味,再加上脂粉味、饭味,导致宿舍里怪味盘旋。阮晓露坚持片刻,还是待不下去,落荒而逃。 俄而,四位歌伎陪侍归来,看到自己宿舍门大敞,都吃一惊。赶紧进舱一看,更是惊慌失措。只见房里不知何时多了第五个女人,正弯腰忙碌,不知在整理什么。 大变活人,非鬼即妖! 几个女子当即要尖叫。 “姐妹们!”阮晓露回头,却是粲然一笑,掸了掸沾满尘灰的双手,“我从厨房弄了点炭灰,放在各处吸味道。怎么样,空气好点了没?” 倘若她虚张声势,一上来就强硬令众人闭嘴,多半会适得其反,歌伎们应激之下,反而惊慌大叫。 但她开口一句家常,众歌伎也被她这轻松态度所影响,反而开始怀疑自己:“怎么船上还有别的女眷,上船时没看到呀。” 一个生着小虎牙的年轻歌伎稍大胆些,绷着脸问:“你是谁?是哪个营的?” 阮晓露指着头顶甲板:“上头那宋大人,跟我沾亲带故,开恩让我在别处躲了两日。” 拉宋江下水她毫无心理负担。反正也没人会去查证。 众女将信将疑。但她们本身也是各营抽调来的,互相不太熟,也都毫无背景——有点人脉背景的早就花钱运作,不会摊上这等苦差。 航行两日,她们大部分时间都闷在宿舱里,看不到这艘船的全貌,也不知船上到底还有多少其他人。 只能信了阮晓露的话。毕竟,能上这艘船的女眷,除了教坊司藉下,还能有谁?总不至于是哪个公务员家眷想不开,跟着来吃苦。 就算她身份可疑,但举报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是能马上回家,还是能脱籍从良?不如少操这个心。 阮晓露趁热打铁,摸出个油纸包:“盐渍橄榄。含在嘴里,可以缓解晕船。别客气,我管宋大人要的。” 众女这下戒心尽去,平日看赵大人总嚼这些东西,想必是管用的。 道了谢,欢欢喜喜接过来,嘴里含着,果然胸中舒畅许多。 随后那虎牙歌伎却又注意到:“你方才说——你为什么要躲?” 阮晓露作苦态,欲言又止。 歌伎们有点心慌:“你说呀!” “我听到一点风声。”阮晓露犹豫半晌,才吞吞吐吐的道,“你们可知道这船是要去哪的?” 歌伎陪侍领导,多少也听了点信息。有人道:“是去北国送信的呀。” 又有人道:“因为陆路走不通,所以要行船。” 阮晓露:“他们要交好番邦,总得带点厚礼,方显诚意。可是你们也看见了,这船上可没载什么宝贝。” 的确,大宋朝廷一开始就没把大金当做一个国家,而是当成节度使级别的地方势力。自然也没准备贵重礼物,而只是带了点布匹银子茶叶陶罐,作为奖励他们顺应天朝上国的“ 赏赐”,料想对方定然会如获至宝,欢欢喜喜的收下。 毕竟每年来大宋朝贡的那么多番邦,收到这些回礼的时候都是感激涕零。 歌伎们听到阮晓露这句满含暗示的话,有人当即脸色苍白。 “你……你不会是说……” 阮晓露幽幽道:“番人都倾慕中华礼乐。咱们几个被带到北国献艺,能不能回来,还是个问题。” 这不是她危言耸听。歌伎虽是专业人才,地位其实跟奴婢不相上下。万一那赵良嗣真的见到了金国首脑,宴饮之际相谈甚欢,让随队歌伎弹唱助兴,歌伎被金国贵人看上,开口要人——为了国家利益和自身前程,赵良嗣是会答应呢,还是答应呢? 真到用人之时,皇妃帝姬都能打包赠送,何况一群贱籍乐工。 歌伎们自然更明白自己身份处境。被阮晓露一点拨,咬着口中橄榄,登时慌成一团。 “那可如何是好!” 阮晓露为难半晌,起身关门。 “这艘船如果半路出了故障,无功而返,想必诸位也只能各回各营……” 众女面色凝重,都听懂了她的意思。 “可是,凭我们几个女子,如何能摆布这大船?” 阮晓露站起身:“如果我说我有办法,诸位可愿相助?” 歌伎集体沉默,有人退回自己铺位上,无声收拾衣物,仿佛忙碌起来,烦恼就不存在。 虽说大家都不想落个滞留北疆的命运,但要她们亲自动手,破坏官船,借一万个胆子也不敢。 “当我没说。”阮晓露笑了笑,也不强求,“愿姐妹们福星高照,个个平安归国。” 她跟歌伎们告辞。 “等等。” 刚上走廊,那个虎牙歌伎叫住她。 阮晓露打量她。这个虎牙女郎一对柳眉,因为晕船而面色苍白,却并无寻常乐伎的柔弱体态,举手投足都颇利落。 虽然她年纪甚轻,却是四个歌伎里的主心骨。同伴们有什么不敢启齿的话,都由她开口询问。 “算了,”阮晓露还是摇摇头,轻声说,“被发现了,咱都得挨重罚。我自己异想天开,不能连累你们。” “你若真怕事,就压根不会提这话头。”虎牙歌伎冷笑,“别欲擒故纵,计划说来听听——不是要把船弄沉吧?那你自己如何脱身?” 余下三个歌伎聚在门口,面色忐忑,听着她俩谈些大逆不道的勾当,却也没人叫停。 阮晓露一怔,瞅一眼虎牙歌伎,眼角一弯。 “我姓阮。你贵姓?” 说着,跟她回到宿舍。 门一关,阮晓露迅速转身,一个勾拳,朝那虎牙歌伎招呼。 对方眉毛一竖,仰面闪躲—— 阮晓露从铺位上抓起个枕头,挡了一招防守反击,眉花眼笑。 “乖乖,教坊司藏龙卧虎啊!” 虎牙歌伎挑眉,对她这个突然袭击还是颇为不满。 “算你运气。”她冷然道,“好久没练了,不然一个枕头可挡不住。” 旁边几个歌伎咋舌不下:“红玉!你、你怎么还会武功!我们从来不知道……你也没露过一手……” “都落到这步田地,练武又有何用?”虎牙女郎面现凄凉之色,冷笑一声,“给官老爷表演助兴么?” 阮晓露揉揉眉毛:“红玉?” 心里咯噔一下:“你姓啥?” 虎牙没答,别人替她答了:“姓梁。她家以前是军户……” 虎牙斜了一眼。那嘴快的歌伎掩口一笑,不说话了。 阮晓露:“梁红玉??” 这名字查重率应该不高吧?! 不管怎么样,这世界真是扭曲得可以。让日后的抗金女将梁红玉去参加宋金结盟小使团,真是地狱笑话。 梁红玉板着脸,虎牙闪烁,轻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功夫谁教的?怂恿我们破坏官船,怕不只是担心一去不回吧?” 阮晓露失笑:“咋,以为俺是哪国奸细呀?” 她确实是轻看了这群歌伎,以为她们眼界有限,一两句话间,也许难以理解朝廷这步外交臭棋,因此选择从个人命运入手,用“一去不回”来吓唬她们。 但既然梁红玉提出质疑,她也爽快说实话:“我是不想让宋金结盟成功,否则等辽国灭掉,宋金必开战。以那帮禁军厢军的实力,守不住国门,家乡父老都得遭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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