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的盐帮也会压价进货,也会杀人灭口,算不上什么慈善团体;但跟这些反人性的白衫军汉相比, 此时便是救星。 百来个灶户全是老弱病残,身上衣衫褴褛, 袖口肘部板结着盐块,手脚都皴得发黑,有人刚被那铁盘烫伤, 手上肿着水泡。 有个老汉许是被烈日晒久了,跪下就歪倒。 童威童猛同时叫道:“爹!爹你怎么也出来干活了!” 跑去抱住老爹, 薅下死去军汉的水壶,给他喂水喝。 “别高兴太早。”李俊眺望远处,面颊紧绷,额角隐约青筋闪现,“这些汉子只是喽啰,今日死了,未能按时回山寨报备,他们的大王定会派人追查。另外,还有五百水师在路上准备剿匪,少则十日,多则二十日,迟早要到。你们说你们的盐都被强人掳走了,官兵未必信。你们要做好自卫的准备。” 绿林中行走惯了的人,遇事先考虑最坏的结果。挑衅律法之前,先安排好狡兔三窟;跟人干架之前,先看好跑路方向。这都是刻在血液里的本能思维。 但灶户一听“自卫”,已经自动脑补了血流成河,惊吓不止,畏缩着,互相望道:“我等……我等不会啊!” “不然我们来做什么,”李俊道,“乡亲们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当然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们挨欺负。但容我丑话说在前头,从现在起,一切村中事,大到生老病死,小到柴米油盐,由我盐帮说了算。没我的许可,谁也不许擅自出村出海。如有违例,不论男女老少,我与他是敌非友。诸位可听明白了?” 他说得和善,眼中甚至带点笑,好像只是跟父老们唠个家常。但一众灶户已然惶恐不安,纷纷拜道:“我等怎敢!全听李爷爷号令。” 反正灶户劳碌这一辈子,从来都是听人指挥,没有自己做主的时候。 李俊侧首:“阮姑娘?” 阮晓露方才一直在观察盐场地形,突然被点名,一个猛激灵。 “一马平川,没一点险处,红树林都在外围,跟我想的不一样,没法以少胜多。”她有点丧气,说大实话,“李大哥,我觉得还是安排大伙先走为上,避一避的好……” 李俊脸色微沉:“灶户世世代代以盐田为家,要远走高飞不是容易事,起码盘缠不能少。我寻思,一万贯差不多够……” 阮晓露咬牙:“说的对,咱得帮他们保卫家园。” 自己揽的任务,跪着也要执行到底。 但以她的见识来看,这种无险可守的死亡地形,若要成功防御,至少要双方人数对等。如果盐帮的人数能增加十倍,那就有把握了…… 身后橹声哗哗响。珠娘正将盐帮的帆船拉入汊口,泊在几艘小渔船旁边。她看似瘦弱,力气却不小,竹竿似的手臂拉着纤绳,薄薄的肌肉一鼓,一把就将船头对了正。 阮晓露看向同样瘦弱的众灶户,忽问:“你们整日拉爬车、运卤水,力气都应该不小吧?” 灶户开始没明白她的意思。过了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说:“都是上头逼的,谁敢偷懒。” 阮晓露又问:“有谁会使刀?有谁会使棍?” 这下大伙面面相觑。一个盐帮小弟笑道:“身有武艺的,干脆就去贩私盐了,十个里面死九个,不然为何这村子里都是老人妇女?” 那胡大娘子抱着孩子,突然上前一步。 “我,我会。”她脸上都是脏兮兮的卤水印子,眼神却亮,“我男人过去在李爷爷手下干过几个月,学了些手段,又教过我。可惜他死得早……” 阮晓露喜道:“当真?可你的娃娃……” 胡大娘子看了一眼怀里的婴孩,苦笑叹口气。 “这毛头长大了,日日也跟他娘一样流汗卖命,有什么意思?我若是男人时,一发投奔李爷爷去了,就算是吃官军砍了,也比这日日当牛做马强!” 众盐帮小弟起哄:“说得好!” 阮晓露思索片刻,叫道:“要自卫,只靠盐帮这十几人不够。谁愿意来,不论男女,在我面前集合,站在胡大娘子后头!报姓名,年岁。” 灶户们互相看着,似乎有点不相信,眼前这个二十多岁的姑娘,真能带他们“保卫家园”。 盐帮众人也有点出乎意料。有人轻声提醒:“乡亲们都没学过武……” 李俊勾勾手指,把那小弟叫去干活,留阮姑娘自己发挥。 阮晓露看出大家的疑虑,轻声笑道:“谁人是天生的高手呀?我以前也就是个打渔的。你们看我的手。” 珠娘率先迈前一步:“我姓卫,十四岁,愿跟着奶奶试一试。” 有卫珠娘开头,三五个灶户一齐挤上来。 “我,我!我叫胡小山,十五岁。” “李灶娘,四十一岁。” 我也姓胡,行四,五十八岁……” 阮晓露赶紧把胡大爷推回去:“五十岁以上的就算了,又不是去炸月亮……” 那胡四搓手笑道:“其实当初为了避徭役,改大了年纪,其实只有四十八。” …… 人口统计完毕。能投入战斗的灶户约有六十位。离理想的人数配置依然有缺口,但阮晓露觉得可以一博。 毕竟在真实作战中,很少出现“战斗到最后一员”的惨烈情况。一般来说,只要有十分之一的减员,整个队伍就会溃散。 反过来,如果己方士气高昂,能杀散敌人十分之一的战斗力,就有获胜的把握。 “官兵大军往海沙村来,如果能讲理,能体贴你们的苦处,那最好;万一官 兵不讲理,要把你们一起当山贼给治了,那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必须现在就准备起来。” 她把这些人粗略分成三个集团:少年组,组长卫珠娘,主要负责修筑防御工事;青壮组,组长胡大娘子,作为战斗时的后备军;后勤组,主要是那些干不动活、也打不动架的老弱,由童威童猛的老爹带队,负责烧水做饭,准备物资,照顾幼童、婴儿和病号。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立刻服从这个安排。少年组里马上有人哗变。 “凭什么她一个女的能做领队!”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叫嚣,“自古以来带兵的都是男子汉,我是男子汉里面年纪最大的,她们都应该听我的。否则我不干!” 卫珠娘平白被看低,反而有点理亏的样子,小声道:“那就他当组长也行……” 阮晓露招手让这男孩出列,问:“你叫童大壮?” 小男孩自豪地扬下巴,指着远处童威童猛:“他两人是我堂叔。” “好,大壮小朋友。你既然进了少年组,那现在就是一个兵。方才我第一句就提到,要练兵,第一要义是什么?” 童大壮挠挠车轴似的黑脖子,想起来:“服从军令……” “卫珠娘当组长,这就是我的军令。你有意见,要么憋着,要么退出。我看你年纪也不大,可以去跟那几个小孩一块,跟着你叔爷爷躲开去。” 童大壮:“我不走!” 阮晓露:“那你会服从军令?” 童大壮重重点头,但还是嘟着嘴,明显不服气。 童大壮在这吵吵,一群灶户少年毫无反应,垂着手,既不帮腔,也没驳斥,神态挺麻木。 阮晓露想,就冲大壮小朋友这敢于挑战权威的劲头,以后也是个绿林好汉的苗子,也别打压太过了。 她问:“你觉得你比珠娘厉害,那我问你,为何早先村民派人出去求救的时候,派她不派你?” 童大壮怔了片刻,道:“因为她熟悉路。” 顿了顿,又马上说:“能认路又不算什么本事!我还能打架呢!” 阮晓露笑了:“你以为认路没用?真作战时,走岔一步路就是个死!如果谁最能打谁说了算,为什么关羽张飞要听诸葛亮的调度?因为战场上最稀缺的就是全局观。谁能看懂大局,谁就赢了一半……” 童大壮到底是小孩,几句话绕进去,哑口无言。 阮晓露又道:“当然,我跟你们认识不过半日,对大家的优点长处都不甚了解。指定珠娘做组长,不代表我认为其他人没用。从现在起,直到成功退敌为止,你们每个人的表现我都看在眼里。如果到时有人更出挑,那么在大家的一致同意下,我也会考虑替换组长。但是,只要珠娘还是组长,你们就要全力支持她,若有阳奉阴违、甚至恶意竞争之举,按照军法,我也不会轻饶。” 一提到“看你们表现”,一群半大孩子激动起来,各自挺胸,开始表现。 “童大壮,”阮晓露最后说,“你既然有功夫在身,那么你虽然不是组长,我也委派给你一个纪律委员的职务。咱们现在要团结一致,一同对外。如果有人吵架、打闹,你要负责维持秩序。如果让我看到团体里有内讧、甚至有见血,我拿你是问。” 童大壮自认为“能打架”,到了这个山东小姐姐口里,就升级成了“有功夫”,美得鼻涕泡都出来了,站直脚,瞬间高了一寸半。 “得令!” 阮晓露朝向一脸敬佩的卫珠娘:“从现在起,好好当你的组长。我派给你第一个任务:带着你的队伍,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尽可能收集村庄内外的木料、麻绳、麻袋、渔网、铁器、石块……凡是你认为有点用的,通通送回此处,越多越好,能做到吗?” 卫珠娘安静地想了想,笑道:“奶奶,给我半日。” 然后转身,招呼少年组离开。 青壮组就没什么领导权争议,因为绝大部分都是年轻力壮的女眷。只有两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一个跛脚,一个轻微智障,阮晓露把他们转编到后勤组。 后勤组的老弱病残,理所当然由童威童猛的老爹指挥。童老汉年轻时也是个任劳任怨的灶户。两个儿子受不了天天当驴做马,豁出命去跑私盐,还说要把童老汉接出去过好日子。童老汉一是故土难移,二是清楚自己俩儿子什么德性,今天大碗喝酒,说不定明天就陈尸城头,因此坚决不肯搬迁。直到这一回,都出人命了,老爷子还在嘟囔:“官老爷是讲道理的,会给咱们一个公道的,大不了挨顿打骂,多罚几个月的役。备什么战,那不是自己把自己变成匪了吗!无颜见祖宗……” 童威童猛气得扭头就走。阮晓露赶紧拉过老爷子说好话:“不让您打架,就生火做饭、修理船只、照顾伤病员……这都是积功德的事儿,干就是了。” 长江流域绿林通用的作战手势,譬如集合、接战、撤退,跟山东地方的又不一样。阮晓露入乡随俗,跟盐帮小弟请教了一下,先跟乡亲们统一了几个简单手势。 盐田田垄上脚步响,李俊终于有机会换下了那血迹斑斑的破衣,扎一束灶户的粗布褂子,带着几个人匆匆赶来。 “来得正好。我还以为你掉盐田里了。”阮晓露发现什么,惊喜道,“哇,哪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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