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证据,是青田帮甩出的数百具死于火器爆炸的尸首,江湖人尽皆知,那如天雷霹雳的火器,是江南霹雳堂的不二之法、不传之秘。 青田帮少帮主将尸首护送至江南、福建两路交界处,亲自替他们立冢下葬,泪洒不止,立誓北上,为帮中子弟讨回公道。 是日,青田帮少帮主领“田字部”、“坎字部”计数百人,沿水路往上,直入江南地界。 舢板上,季卷正意气风发立在舵前,看不出任何涕泣不止的痕迹。 那是当然。谁会为了群绿林人的尸体真的难过呢? “坎”字部首领温趣站在她旁边,刚刚观赏了番她声情并茂的演出,此时仍觉恶寒,刺道:“你拿我们自己的火器给霹雳堂泼脏水,居然一丁点心虚都没有?” 季卷笑:“霹雳堂与六分半堂瓜葛甚深,恐怕他们自己人都不知道,六分半堂有没有暗赠了火器给绿林道,这盆脏水扣他们头上,是想洗也洗不掉了。你瞧着吧,等我们见了霹雳堂老大,他还得强撑面子,暗地里向六分半堂质问是不是故意要扯他们下水呢!” 她顿了一顿,又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要是雷门中真有人坚定不移,认为自家弟子不可能做此偷袭事,将我视作操纵流言的恶人……这种人反倒可以成为我们的盟友,需得想个办法,化解他们芥蒂才好。” 温趣被她这复杂脑回路弄得晕了半天,才说:“我总算知道自己栽在你手里,不算意外了!” “栽在我手里,又有什么不好?否则你如今还被拘在温家‘死字号’里,不见天日地配毒呢。”季卷理所当然道,不觉得自己困了潜入自家下毒的敌人,又让她转变成坚定支持青田帮事业的人有什么错误。 而这正是她这一类人的恐怖之处。为了实现理想,她不会怀疑任何自己举措的正当性,因此尘埃未定,是圣是魔,犹未可知。 说话间,轻舟已过江南地界,水土显著丰饶,在地里乞食的农人却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比起已实打实吃了几年饱饭的青田帮治下农人,更趋近于北宋末年间普遍状态,被一层又一层垒到头上的田税盘剥,收成再高,从来进不到自己胃里。 即使如此,依然有穿着江湖短打,手上无刀无剑的帮派中人,凶神恶煞,来搜刮地皮上最后一口口粮。 船上“田”字部帮众自然也见到这些农人。他们是些专负责田垄之术的技术人才,便更看不得穷苦者被如此盘剥,因为并不多少年前,他们也是船下众生一员。 他们曾蒙青田帮恩惠,过上想也不敢想的,能吃饱饭的好日子,在青田帮潜移默化的教化下,便坚信他们具有同样的责任,去帮助更多陷在过去苦日子中的人。 因此他们打了商量,来找季卷确认后,自船舱里搬出不多量的粳米,抛在水里,令水流卷着麻布袋推到岸边。季卷望着船下人从水中勾起米袋,旋即被那些帮派中人抢去填米斛,目色沉沉。 正在此时,叶孤城自船舱中走出来。他目色空寂,对船上船下的对话或动作毫不关心,寒星般的眼睛里,唯独闪着一点亮光。他打断季卷的深思,冷声说:“江南高手众多,百里之内,已有两道气息,隐隐与我相交。” 季卷立即收拾了情绪,讶然看着他,说:“我经常好奇,像师父你这种精于武道的人,眼中的世界是不是和我们不一样?我们只见山见水,你们却能隔空察觉到有多少武林高手,分布在舆图之上?” 叶孤城道:“因为你不仅不诚于人,更不诚于剑。” 季卷笑:“师父怎么这样诋毁我?我这回去京城,还特意比对了一番与京城好手的水平。虽不及那些老奸巨猾者,但也与同龄人相差无几。” 叶孤城寒玉般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愠怒,他问:“你甘于做几大高手之一?” “我的目标是做武林里最会治国的,皇帝里最会武功的人。”季卷笑嘻嘻道:“我向来善于找比较对象。” 叶孤城不语。替他说话的是手中剑。寒光一闪,紧接着是季卷仓促的短叫:“在船上也不能停几日吗?!”
第17章 朋友 “霹雳堂在江南一带,支脉甚多,其中以‘小雷门’最为势大,其余支脉各有发展,拱卫总堂。名义上,这些分支都该以总堂为尊,但近年来,总堂衰弱,其余几支渐起了夺权心思,门内高手,也都不由总堂调动。如今总堂内部,论起江湖高手数量,却还不如其他支脉内部。” 季卷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对叶孤城说。几日行船,他们已驶到雷家堡附近,肉眼看得见霹雳堂下“急飞天火”四大高手候在码头上,气势无匹,反惹季卷笑起来,对叶孤城耳语:“所以他们才着急要派四个高手在此,力求给我们一个下马威。我敢打赌此时雷家堡内,除了总堂主外,就再无高手了。” 她踏上码头时,“急飞天火”四人齐齐上前一步,周身内力迸发,扑面一瞬又立即收回,笑眯眯齐声道:“少帮主,我家堂主已在堂内久侯。” 季卷对笑脸人向来不至于甩脸色,拱手寒暄后,带着叶孤城与“田”字部众人,随他们走入霹雳堂正堂。 甫一入门,便见有一刀、一剑,封于鞘中,挂在墙上。墙下是雕花木圆弧状圈椅,当代雷家霹雳堂堂主雷正自椅中站起,上前一步,脸上肥肉横流,魁梧身材立在季卷面前,活像一座肉山。他深深陷在肥肉里的一双三角眼里闪着精光,皮笑肉不笑道:“少帮主,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你自然礼数有失。”季卷冷冷道,身高虽逊雷正一头,气势却更为强硬:“我本以为你会提着伤我青田帮者的人头来见!” 雷正脸色一变,道:“少帮主莫要说笑,这其中定有误会。我霹雳堂一向与青田帮秋毫无犯,贵帮帮众之死,绝非出自霹雳堂之手。” “一向秋毫无犯?”季卷冷笑,自袖中甩出十数枚弟子令:“去年趁我与帮主外出助剿‘惊怖大将军’时,在福建路内□□掳虐、无恶不作的雷动天几人,临死前还在求我看在霹雳堂面子上饶他们一马!” 季卷甩出弟子令时用上暗器手法,十数枚弟子令分前后次第撞向雷正胸间,雷正伸指轻点,肥厚手掌举重若轻,将所有令牌抄入手中,再次皮笑肉不笑地睨她一眼。 “人死如灯灭,少帮主何必追究?”雷正笑眯眯道,手指一搓,那玄铁制成的令牌在他指间化作齑粉,他一翻手,将灰烬丢在地下。 季卷心中对他指力提防更上一层,却面不改色,傲然道:“看来雷堂主是不愿为门人错事付出代价!” “既无错事,何谈代价?” “雷堂主如此固执,看来已不必再谈!” “不送。” 季卷转身便走。走不过五步,堂外马蹄急急,骑手控制不住长途奔袭后马腿软倒,跌在地上的同时,嘶声疾呼:“堂主不可!——青田帮‘坎字部’连挑洪州、信州分堂,已将堂内子弟逐出两地,不允回返!” “——堂主,务替分堂子弟讨回公道!” 季卷背过身的嘴角忍不住泄出一丝微笑。她依然往外走,不疾不徐地走,心中默数着“一、二、三”地走,走到第四步,便听雷正在身后一声暴喝:“站住!” 季卷故作讶然转身:“雷堂主不是已经送客?” 雷正肥肉堆叠的脸上已完全失去了笑意。 “我送的是客,不是敌!你明赴霹雳堂,暗遣手下连挑我两处分堂,是想与霹雳堂为敌?” 季卷笑:“雷堂主既然不愿为错误付出代价,那就只好由我亲自去取。天经地义,何必生气?” “好,好,好!”雷正连声道,每说一字,便向前一步,眼中凶光闪动,浑身气势如山岳加身,死死锁住季卷不放。 季卷一霎错以为自己正置身深山老林,被一只饿急的熊罴牢牢锁定着。熊罴挥掌力逾千斤,而雷正只会有轻飘飘的一指。 而这一指随时可能出手。何止他这一指?“急飞天火”四位高手已隐隐封住后路,若季卷选择掉头奔逃,必会撞上他们的指力。 季卷笑了一笑,往侧旁走了一步。 她走了一步,就将身后的叶孤城让了出来。 于是,紧绷的、澎湃的、随时可能出手的杀意,尽数指向了叶孤城! 叶孤城合眼。 他孤傲至此,连将霹雳堂五大高手当做敌人、放在眼里都不愿,面对杀机只是闭眼,腰间古朴长剑却替主人嗡鸣。 只是嗡鸣,已破去雷正不断积蓄的压迫力,一柄鞘中剑,却使五个人齐齐认定剑意已锁定自己,一旦出鞘,必将直指自己!“急飞天火”四人下意识往彼此靠近,而孤身一人的雷正额头渗汗,本该出手,不敢出手,心底已有猜测,他一指点出,必会被那柄鞘中宝剑齐根削去。 可他又不能不出手,因为众目睽睽,他必须向青田帮讨回说法! 就在他已不得不出手时,季卷忽而轻笑一声,重新移回叶孤城身前,挡住他渐渐锋锐的外溢剑气。 叶孤城在她背后皱眉,剑意收敛,令雷正浑身微松。同时季卷噙着笑意,慢吞吞自袖间抽出一卷锦帛,在雷正面前展开。 “官家手谕,江南路内,由青田帮自取一二,帮中府中,互为照应。”她轻声慢语地念,末了抬手,露出胜券在握的神情:“本想与雷堂主商榷选址,既然雷堂主誓不低头,我便去自取了。” 她一歪头,颇感好奇地问:“雷堂主。你还要与我谈什么公道?” ——前有天子旨意,后有叶孤城的剑,文不成,武不就,你还有什么资格谈公道? 于是季卷领着“田”字部全须全尾地离开了霹雳堂,甚至大摇大摆。她领着他们返回船上,解缆扬帆,往回驶去,正是要回到几天前见霹雳堂分堂弟子盘剥垅亩民的洪州,青田帮如今名正言顺占下的地方。 叶孤城沉默至此,直至船队里除去掌舵人,已全数睡下,才对季卷开口:“我已说过,不会再为你出手。” “我知道,”季卷笑嘻嘻地解下发髻,混不把他要刺穿纸窗的凛冽剑意当回事:“师父今天不是没有‘出手’吗?” 叶孤城冷着脸,隔在季卷窗外,他那刀刻斧凿似的脸庞印在纸窗上,只听语气,已几乎是杀机盎然:“可你依然是利用了我。” 对于高手来说,气息相交,剑意外放,与真刀真剑地出手并没有多少区别。他今日以剑气威慑住了雷正,若要咬文嚼字,的确不算“出手”,但他与季卷心知肚明,论实际已与出手无异。 季卷在屋内悠悠叹一口气,推开窗子:“我是利用了师父。但师父不也是心甘情愿?” 她撑在窗沿上,笑靥如花,如此理直气壮,甚至不觉得心虚:“要是师父当真不愿意,难道不能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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