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希兰看上去就像是九戒会喜欢的那种王储——立场不坚定,观点不突出,思维不敏锐,没能力改变现状,好操控并且懂得接受引导①,他实在不明白阿比巴尔为什么会钦定希兰为自己的继承人。 “别轻易质疑别人的决定,以及别人的能力。”也许是猜到了他的想法,埃斐从背后捏了捏他的脸颊,“或许希兰也拥有着你所欠缺的才能呢?” 他诚恳地问道:“所以是什么才能?” 听到他的询问,埃斐可疑地陷入了沉默,好一会儿过去才回答:“暂时还很难用肉眼观察到……但我相信阿比巴尔这么做不是没有理由的,他是一位很有能力的王。” 这个话题就这么突兀地结束了,然后他们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些其他的话题,关于迦南人的造船技术,除了浸泡法和蒸馏法之外的萃取工艺,埃及人会把乳香蒸煮后放在嘴里咀嚼,他们认为这么做可以去除牙齿上的污垢……也不知过了多久,所罗门稍微萌生出了倦意,而身后已经响起了塔玛安静而绵长的呼吸声。 “困了吗?”埃斐扣住他的腰,把他床的内侧挪了挪,“小心,不要掉到床下去。” 他翻了个身,将脑袋埋进埃斐的肩窝,她身上传来汗水、灰尘、铁器和一点点花的气味,称不上美妙,但所罗门不讨厌这种味道,甚至萌生出一股倦鸟归巢的安定感。半睡半醒之间,他有一种隐隐绰绰的感觉,仿佛他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要一辈子睡在她的身边。 “晚上好。” 他闭上眼睛,在她的低语,他的心跳声和她皮肤上传来的温暖中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当所罗门醒来的时候,埃斐已经离开了。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裸/露在外冰凉的手臂,一股失落的情绪顿时涌上心头——然而,当他看到对方离开前还谨慎地用毛毯在他和塔玛之间划分了一道“防御之墙”时,那种失望很快就被另一种微妙的心情取代了。 他起床的动静似乎惊醒了原本还在酣睡中的塔玛:“早上好,耶底底亚……” 所罗门看着她打了个哈欠:“早上好,塔玛——别揉眼睛,会把睫毛揉到眼眶里去的。” “真是的……”塔玛抱怨道,“耶底底亚以前明明是叫'塔玛姐姐'的。” 出于礼貌,他没有哼笑出声:“那是在你下棋全输给我之前。” 走出房间后,他才从玛西亚夫人那里得知埃斐一早就驾驶着骆驼车往海港那边去了,回来的时间视船舶何时入港卸货而定,但最晚也会在下午回来,好在太阳还没落山时尽快回到农场。 和埃斐的强制要求不同,一般人家每天只吃两餐,所以当他们起床的时候,约哈斯先生的大麦饼还在炉子里。他拜托他们去集市找出门买调味料的帕提——摊子的位置不远,可距离帕提出门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小时。 “多半又和她的朋友们跑去玩捉迷藏了。”约哈斯叹了口气,“如果是这样,请务必把她叫回来,否则我们中午只能吃没味道的熟面饼了。” 虽然约哈斯先生只拜托了他,但玛西亚夫人不在,塔玛不敢单独和约哈斯先生相处,请求和他一起出门。 “可以。”他叮嘱道,“但你要拉着我的手,千万不要乱走,也不要因为看见什么新奇的东西就跑过去看,明白了吗?” “明明塔玛才是姐姐……”尽管嘴上如此埋怨,但她还是乖乖照做了。 这场跑腿之旅并不如所罗门预想中那么长——事实上,在穿过一条长长的街道后,他们甚至还没看到那家调味料摊,就先听到了帕提如母狮般的怒吼。 “你他妈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所罗门的脚步顿了一下,发现声音是从一条黑黢黢的小巷深处传来的。窄小通道的墙壁上长满了青苔和藤蔓植物,爬虫出入墙缝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不详的潮湿气味。 所罗门试图感受其中的恐怖氛围,但帕提的骂声毁掉了一切:“你这狗杂种——雷纳,你听到我在说什么了吗?你这个没有脑子的狗杂种,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所罗门与塔玛面面相觑,好一会儿过去,后者才艰难地说道:“不如进去看一看吧?” 说实话,他真想扭头就走,不过现实是很残酷的:“看来我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小巷比他们想象中要深,帕提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不,客观而言,她的声音在巷口就很清晰,但随着他们逐渐接近目的地,慢慢也能听清雷纳回答的声音了,除此之外,还有断断续续的哭声夹杂在两人的争吵声中。 最后,他们在一个破落的棚屋里看到了三个模糊的人影。 “谁?!” 所罗门后退一步,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帕提横在他咽喉处的长矛:“是我,耶底底亚。约哈斯先生让我和塔玛来找你回去,帕提。” “噢,耶底底亚……”帕提悻悻地收回了武器,“抱歉,但是我现在不能回去。我把钱给你,你能代我去调味料摊跑一趟吗?” “可以。”所罗门说,“不过以防万一……呃,非利士人应该没有手足相残的习俗吧?” “没有。”帕提说,“但如果有必要,非利士人谁都会杀,即使是自己的家人……”说着,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旁边的雷纳,“尤其是脑袋长在裤/裆上,甚至不惜危害父母和兄弟姐妹的混球。” 塔玛不安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偷走了奴隶商人的奴隶!” “娜比拉是我心爱的人。”雷纳脸色阴沉。 “是啊,一个狗杂种的心爱之人。”帕提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除了这个身份之外,她还是马格努松商会的奴隶!马格努松是谁?九戒会的成员!雷纳,你快要把我们一家害死了!” 所罗门试图从他们的对话中得到更多信息,又觉得自己的耳膜隐隐作痛。 “你根本不知道娜比拉的遭遇!”雷纳愤怒地朝她吼道,“如果我不救她,她会被那些监工折磨至死的!” “你该担心的是你t自己!”帕提用比他更响的声音吼了回去,并且举起了她的长矛,“因为你现在就要死了!我要把你的脑袋割下来,缝在那个女人的腰带上,你们就这样一辈子在一起吧!”
第153章 坦诚说, 所罗门完全不想被搅和进这个烂摊子里——但考虑到约哈斯玛西亚夫妇是受到埃斐看好,值得深交的朋友,而雷纳似乎确实做出了一些足以损害整个家族的举动, 他只好强迫自己介入这对剑拔弩张的兄妹之间, 看看还能不能做出一些挽救。 “都冷静下来。”他说,“虽然我不算确切地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像这样互相指责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在确定帕提的长矛和雷纳的喉咙已经恢复到了一个比较安全的距离后,他稍微松了口气, “现在,有人能完完全全、清清楚楚地跟我解释一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帕提冷哼一声:“让那家伙跟你说吧。” 雷纳则沉默了很久,似乎在权衡将事情全盘托出的后果,在所罗门的耐心即将耗尽时,他才勉强开口道:“听我刚才和帕提的对话,你应该多少也了解到一点情况了——没错,娜比拉是马格努松商会贩卖的奴隶。在提尔,时常会有没有定居地的流浪民族来集市表演杂技,顺带贩卖他们的那些小玩意儿,我和娜比拉就是在那时遇见彼此的。” 所罗门端详了一下娜比拉, 这也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对方。 娜比拉有一头红棕色的短发,蓬松而干燥,像是鹿的皮毛,身形瘦小,胸脯扁平,鼻翼两边和颧骨上有着褐色的雀斑,但在蜜色的皮肤上并不明显,手臂上有着代表奴隶身份的刺青——平心而论,娜比拉不难看,但他难以想象雷纳为她爱得疯狂的理由,她站在塔玛面前,就像是一支在朝阳下闪动的蜡烛。 “所以她那时还没有被抓去当奴隶?” “不,娜比拉那时已经是奴隶了。”雷纳叹了口气,“她的家乡在埃及东部,奴隶商人以帮工的名义哄骗她们坐船来迦南海岸,她的姐姐沦为妓/女,妹妹因为年龄合适,成为了献给塔尼特的活祭,被活活烧死,娜比拉则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在青铜矿场里日夜劳作,还要忍受监工的鞭笞和骚扰。我们第一次相遇时,娜比拉偷偷从奴隶营里逃了出来,恳请我帮助她,我就是这样被那双满含泪水的眼睛打动了……” “怎么不把事情说清楚?看来你还是有点羞耻心的,知道这件事难以向外人启齿。”帕提说,“你的老二也被她打动了,你们在杂技团后面的马棚里干了一炮,所以自觉有义务娶她为妻——说真的,雷纳,我对你要娶谁没有半点兴趣,哪怕你要去鸡/奸我都不在乎,可麻烦你看看自己究竟干了什么。当人贩子尾随你到家里,发现亚萨和耶米玛作为活祭刚好适龄而眼前一亮的时候,你心里难道没有一丁点愧疚吗?” 雷纳的面庞抽动了一下:“那确实有我的责任……可这只是我的错吗?” 帕提快被他气笑了:“难道还是我的错吗?” “我不明白,帕提。”雷纳说,“有些人把无辜的人骗到远离家乡的地方,或者像强盗一样把他们掳上船,那些人被迫沦为奴隶,被关进牢笼里卖给贵族,卖进妓院,关在矿场里干苦工,那些骗子和强盗没有一个需要受到责难和惩罚,奴隶试图逃出来,却必须遭受鞭笞,我试图帮助被骗的人,对奴隶主造不成一丝伤害,却要赔上我的家人……帕提,这个世道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他的话像是一击鞭子,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就连所罗门,一时都难以予以回应。 “如果哪一天……”说着,雷纳哽咽了一声,“如果你……我们重要的人也遭遇了这样的不幸,我也希望会有那么一个人,能在他们落难之际对他们伸出援手。” 诚然,所罗门有诸多理由可以拿来说服对方,比如人天生就有贵贱之分,柏柏尔人在许多民族眼中都是生来就该做苦力的贱民,比如人贩子确实是长着人皮的畜生,可他人的错误不是你用来为自己辩解的理由……有太多太多的理由了,他可以说上一天一夜,滔滔不绝,片刻不停。 而且不用他多说什么,只需走出这个棚屋,雷纳的质问就会显得可笑起来,就好像贵族伤到平民的眼睛只需要赔一点钱,可平民伤害到贵族的一只眼睛,就要被挖去两只眼睛——同样的道理,奴隶是奴隶主的财产,不管这些奴隶是怎么得来的,偷走别人的财产就要受到惩罚,这是自然而然的道理,有什么好质疑的呢? 世道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愚蠢的问题,世道一直如此。王朝更叠,王座交替,唯独“世道”从未改变。 所罗门如此告诉自己,并感觉自己被说服了——可当他看见娜比拉几欲落泪的双眼,看见雷纳愤怒中真实的困惑,看到迷茫的塔玛,和满脸抗拒,却回避了兄长视线的帕提。他站在这诡谲的死寂中,忽然前所未有地思念埃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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