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蕾与这位亲王并不熟悉,一方面是生活上没有太多交集,另一方面是特奥巴尔德亲王本人的性格有点奇怪——绝大多数时候,他都表现得十分腼腆,但偶尔又会爆发出常人难以理解的狂热,非常极端,也非常情绪化,令人捉摸不透。 “他做任何事情都只凭感性,这一点很可怕。”与她有着类似的感受加荷里斯曾经如此评价他, “早些年可能还行,但自从他见到阿勒尔姑母,就连人生中的最后那点节制也不剩了,义无反顾地要往深渊里跳。” “阿勒尔姑母年轻的时候也差不多,他们艺术家都一个样。”旁边的加雷斯接口道, 那段时间他刚从红海回来,皮肤晒得黝黑,站在加荷里斯身边像是他的影子。 “你也跟他们一个样。”加荷里斯冷哼一声,“你走吧,就这样一走了之好了!等你的船从世界边缘掉下去,我只会在你的葬礼上大声嘲笑,你休想得到我半滴眼泪。” “说到世界边缘,”加雷斯将餐盘放到一边的小推车上——为了防止坏血症,他上岸后一直在补充新鲜蔬菜,“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只是还没有得到验证。等我再出一次海,确定了这个猜想是正确的,就回来告诉你们。” “什么猜想?” “嘿嘿,不告诉你们~”加雷斯朝他们吐了吐舌头——换成任何与他同龄的骑士,做这个动作都会很怪异,唯独放在加雷斯身上,只让人感觉童心未泯,“你们两个都等着瞧吧,总有一天人们会明白谁才是母亲最聪明的孩子。” 过了一段时间,他便再一次扬帆远航,至今未归。 “殿下。” 格蕾收回思绪,看向特奥巴尔德亲王:“许久不见,特奥巴尔德大人。” 对方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很快又将视线挪回阿勒尔夫人身上。尽管此时他的笑容是如此内敛和谨慎,他对阿勒尔夫人那种仿佛着魔似的忠诚和热情,很难不让人记忆犹新。 诗歌中形容一个人坠入了爱河,喜欢说“他彻底沦为了爱情的俘虏”——诗人在创作时难免会对某些情节进行夸大,但特奥巴尔德亲王简直就是这句话的真实写照。他就像一只兴奋的小狗,一刻也不能离开他的主人身边,仿佛没有那股纯粹的感性和热情所驱使,他的身体就无法动弹,会因为失去生机而枯死一样。 奇妙的是,这种沉重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感情,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不堪重负的,但如果这种感情指向的对象是阿勒尔夫人,倒是显得没那么可怕了。如果单纯用爱情去形容特奥巴尔德亲王对阿勒尔夫人的感情,未免太过苍白。他对她的爱,不仅仅是男人对女人的爱,更是一个美的追求者对缪斯宠儿的憧憬和仰慕。 在阿勒尔夫人搬离洛奇堡之后,他便取代了仆从的位置,将她生活中的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没有半点身为王族的自矜,甚至认为自己可以这么照顾她是一件颇为荣耀的事情。他渴望着像殉道者一样将自己献与她,不给自己留一点值当的东西,如果阿勒尔夫人说她要创造死亡之美,他大概也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给她。 理智上,格蕾认为这种关系着实称不上健康,但母亲曾经说过,一个人哪怕过度耽溺于情爱,只要没有给别人造成麻烦,他们就无权谴责。特奥巴尔德亲王既没有用爱情药诱奸别人,也不会在得知自己的孩子使女仆怀孕后将过错归咎于后者并将其鞭挞至流产,两个天生性格异于常人的人都各自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四舍五入大抵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阿勒尔夫人看起来非常专注,所以格蕾没有打断她的作画——哪怕她对艺术所知甚少,也知道灵感的泉涌对于一名创作者是非常重要的,容不得他人添乱。 直到对方突然开始剧烈咳嗽——虽然她捂住了嘴,但鲜血还是从她的手掌边缘滴落——这勾起了格蕾一些不好的回忆。 她几乎是反射性地冲了上去,但无论是阿勒尔夫人还是特奥巴尔德亲王,似乎都已经习惯了这种状况。特奥巴尔德亲王用温水浸湿的绸布为她擦拭脸和手指,阿勒尔夫人则坦然地接受了他的服侍,随后重新拿起画笔,继续绘制主人公的礼服。 凑近了之后,格蕾才发现画中描绘的是她母亲摩根出嫁时的画面,但不同于狮心堡国王大厅悬挂的那幅巨型油画,这幅画上母亲穿着象牙色的婚裙(非常传统的颜色),并且身披蓝色斗篷,而母亲实际结婚——或者说加冕的那一天,身着的是深蓝色长裙和盛金色斗篷,并且手执铁木权杖和君主宝球。 待落下最后一笔,阿勒尔夫人闭着眼睛,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某种负担……这是可以理解的,即使以她贫乏的艺术素养,亦能看出对方刚才完成了一幅怎样的杰作。 旁边的特奥巴尔德亲王显然比她更能感受其中的美之技艺,已经默默流下了眼泪,似乎为能见证这幅作品的诞生而无比荣幸。 格蕾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摩根,她的母亲处于画幅的中央。由于距离和角度,母亲的面容并不如阿勒尔夫人往日为她绘制的肖像画那样清晰,但那种难以言说的美的氛围,仿佛有形般浮动在空气中,萦绕着她。晨日的阳光洒在地板上,将整座殿堂渲染成了金色,金色的光辉沐浴着洛奇堡白色的爱奥尼克柱①和墙壁上绚丽多彩的织锦,沐浴着镶嵌着珍珠母贝和彩色玻璃的青铜王座,也沐浴着母亲,金光像薄纱一样披在她身上,将她长裙上的金银绣线照得闪闪发光,有一股超然世外的神圣感。 她几乎一瞬间就被这种感觉击中了,内心久违地感受到了安宁,仿佛风暴过后恢复了平静的湖面。画作是静态且无声的,但它就像母亲的言语一样,拥有平息狂风暴雨的力量。 狮心堡的那幅巨型画作也曾给她类似的感觉,眼前的这幅画要比它小得多,但带来的感情冲击一点也不逊于前者,可见晚年时期的阿勒尔夫人对各种技法的运用又精进了许多。不仅是光影、色彩和构图——格蕾虽然不懂绘画,但能依稀感受到这幅画作的精妙之处。阿勒尔夫人的这幅画并不是平视的,焦点在画面左三分之一的位置,因此画作右侧的远景有些微畸变,并且线条模糊,使得画幅中央的人物成为了视觉上的绝对中心。 阿勒尔夫人虽然热爱画人像,但对建筑的描绘一点也不少(奥克尼郡的英仙宫②就是根据她绘制的蓝图建造的),可能正是因为如此,她的作品往往十分具有立体感。 “这是猊下与我弟弟尤伦斯结婚时的场景。”经由阿勒尔夫人的话,格蕾才注意到画面中的尤伦斯王,他离母亲很近,但因为不是整幅画的中心人物,很难第一时间察觉到他的存在,“虽然对于其他人——或者说对于猊下本人,在卡美洛特t的登基典礼才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但对我而言,最无法忘怀的果然还是猊下的第一场婚礼。” 阿勒尔夫人凝视着自己的作品,眼神中有一种格蕾无法形容的感情。 “我知道您来是为了什么,殿下,我这里什么也不缺,也没什么想要的。”她微微一笑,“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回到那段我们都还年轻的日子。” 说着,她叹息一声:“好吧,其实那时的我也不算多么年轻,只是性子天真又笨拙,看起来才像是没长大……可即使是面对这样的我,猊下还是说,'阿勒尔,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吧',于是我一潭死水般的人生才有了点生机。她出现时就像救世主一样,仿佛注定要在我的人生中占据重要的地位,她离开时却离我如此遥远,如此悄无声息。” 说完这些话后,阿勒尔夫人气喘吁吁,仿佛已经很久没有一下子说那么多话了。格蕾原本还有其他事情想和她商议,主要是关于西尔菲·米斯里尔的,但见她神情萎靡,一副疲惫至极的模样,实在不忍心再让她劳心劳力,便主动告辞了。 阿勒尔夫人不顾反对,坚持要送她到门口,直到格蕾踏上碎石小径,依然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在追随着她。 格蕾想起她完成画作时那放松、释然,仿佛不再有任何遗憾的表情,莫名有种预感——对方大概也将不久于人世了,心里忽然多了几分伤感。 回到洛奇堡后不久,外面就下起了暴雨。 虽然窗外雷雨交加,但她很快就睡着了,甚至还做了一个梦。梦中她的意识昏昏沉沉的,却清晰地听见了母亲的声音。 “来仙女湖见我。”梦中的母亲对她说,“记得带上艾斯翠德的心脏,我的小月亮。” 醒来后,格蕾已经不太记得梦的内容了,只记得母亲要她带着慈悲之心去仙女湖的事情。 梦境是意识的投射,不一定具有什么实际意义——虽然心里很清楚这一点,但在某种情绪的驱使下,格蕾还是忍不住前往海边——慈悲之心就保存在母亲雕塑下的基座中。 虽然慈悲之心是艾斯翠德爵士留给她的魔力炉,用于补全她天生有缺陷的身体机能,但神秘消退后,炼金术的效力也衰减了,留存于现世的魔术师几乎没有人能为她完成心脏移植的手术。 格蕾对此并没有太多遗憾——即使有,更多也是为艾斯翠德爵士的好意没能被实现而遗憾。自那之后她便将心脏安置于此,让艾斯翠德的一部分在死后依然能长伴在母亲身旁。 为什么她会突然梦到它呢?还有仙女湖……难道阿勒尔夫人的画作激起了她求生的意志?太荒谬了。 但一想到梦中响起的是母亲的声音,格蕾就不想错过任何一点可能性。 她返回洛奇堡,打算从馬廄里牵一匹马,却碰巧遇见了西尔菲。 “殿下要出远门吗?”对方关切地问道,“昨日刚下完雨,道路湿滑,如果您不急的话,不妨晚几天坐马车走。” “是急事。” “既然如此,请允许我作为护卫陪同您……” “我一个人就行了,西尔菲卿。” 对方露出了失落的表情——他即将成为葛尔的主人,却一点也没有公爵继承人的自觉,依旧将自己视为骑士,实在是令人头痛。 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也不能完全怪他。高文生前也是如此,将骑士的职责和荣耀看得比爵位更重要,这可能是米斯里尔家族的遗传。 花费了几周的时间,格蕾终于抵达了仙女湖。 她甫一走近,湖面上便亮起了白光,待光芒散去后,她看见一位穿着长袍的女人矗立于湖心。对方的面容被兜帽遮挡,但有一头与母亲相同的淡金色长发,发梢有着妖精的青色,身形也与母亲相似。 这种种特征都暗示着此刻出现在她面前的是母亲,然而诡异的是,格蕾的内心没有半点波动——她是母亲以自己的血肉所创造的,眼前的这个女人并没有让她感受到造物与造物主之间独特的联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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