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反而被他问住了。 还是十三爷在旁笑眯眯道:“皇兄是让你慢点吃,你一进门就饿虎扑食似的,皇兄只怕是惦记你这些日子在外头受了屈。” 十四这才笑了,还抬头对皇上埋怨了一句,甚至带出了原本的称呼:“那四哥你就直说呗,从小就这样,说话说一半让我们猜,猜不准你还不高兴——那谁都不是玉皇观外算卦的啊,回回能猜个差不离。” 皇上见惯了满身剑锋伤人,跟他对着干的十四,见了这个二十五岁的直截了当,连抱怨都带着一股子亲近劲儿的十四,颇为无语。 他词穷了片刻,在十四‘你怎么这么别扭’的目光注视下,只好板着脸道:“话也回了,点心也吃了,快去慈宁宫给皇额娘请安,这一走大半个月,皇额娘口中不说,心里极惦记的。” 十四这才起身,又换回了正经称呼行礼:“臣告退。” 屋内只剩了皇上和怡亲王。 苏培盛借着送恂郡王又溜了,他总觉得皇上似有要事要单独叮嘱十三爷似的。 雍正帝一时也不知怎么开口,反而是十三爷先关怀道:“臣弟们一去近两个月,可是京中出了事?瞧着皇兄似乎有些……”他原想说疲倦,可又不是,十三爷想了想,觉得好像皇上忽然间就更有帝王气势,与原来相较不太一样了。 见皇上摇头说无大事,十三爷就笑了:“皇兄素日多保养,臣弟回京了,必尽心给皇兄分忧。” 一句寻常话险些把雍正帝眼泪给招出来。 雍正八年,怡亲王过世的时候,他亦是吐血重病。心里除了伤痛更有许多愧疚之意:十三弟这几年身子骨越发弱了,然而朝事操劳片刻未停。 他做皇帝的为天下熬干了心血是应该的,可十三弟,其实本可以像七弟十二弟等人一样做个富贵王爷。 他死的时候才是四十出头的年纪。 四爷总觉得,十三弟的病逝,他的寿数不足,都是替了他。十三弟在拿自己的寿命帮他,像是一捧烧着的炭火一样,直到最后熄灭前都一直在尽力为他暖哪怕一点。 来了这个大清十日有余,这里似乎是他曾经世界里期盼过得样子,爱护自己的生母,把自己当亲哥哥一样的十四弟。 但最好的,让他都有些不敢直面,生怕失望的,还是记忆中年轻健康犹如旭日东升般意气风发的十三弟。 这些日子,每晚他睡的都不甚踏实,总觉得一觉醒来,自己仍旧是天地间一缕帝王孤家寡人魂魄。 直到见了十三这一日,他才觉得心思凝实了,彻底踏实了。 这个大清,还是他的大清,但这回他不会重蹈从前的遗憾! 尤其是……皇上把目光专注到怡亲王的腿上:“你起来再走两步朕看看,来,走两步。” 这回换准备拿点心填一填肚子的怡亲王懵了:??? 四哥这是怎么了,怎么跟自个儿在府里哄小儿子似的。怡亲王府有个侍妾一年多前刚给他添了个小阿哥,这些日子正在学着走路,怡亲王就成天蹲在地上拍手:“来,走两步。” 皇上不管十三的诧异,非常坚持。而十三也是个习惯听四哥话的弟弟,再不解的指令都先坚决执行,还超标准执行,不但起来走了一圈,甚至还跳了两下,看样子皇上要是不叫停,他能再打一套师傅们教的伏虎拳。 好在皇上叫停了:“朕……前几日连着做噩梦,梦见你腿上生了碗口大小的疮,连带着高热惊悸,十分凶险,只怕于性命有碍。” 这会子十三弟的腿应该是出了毛病的。 就是这腿上的伤痛,让骑射奇佳的十三弟没法上阵杀敌,还时不时疼得他无法行走或是高热危病,最后成了不治的骨疮骨痨,壮年而逝。 怡亲王心里很是动容,怪道今日见了四哥,就觉得他看自己格外上心似的,原来是有噩梦侵扰龙体。 于是十三很乖很体贴地保证,自己明儿就先去太医院,让擅长跌打骨科的太医们集体给看看腿脚,请皇兄放心。 皇上经过方才‘走两步’事件,也有点尴尬。 于是兄弟二人坐下来,又开始说政事。说到朝堂之事,皇上还真有一事想问十三爷。 “现今镶红旗满军旗都统,瓜尔佳观保此人,你与朕详细说说。” 雍正帝自打过来后,十天的功夫早就对朝堂洞若观火了,前世今生的官员们也都对了个大概。基本得些重用体面的官员,都与他前世大差不差,唯有一人,位居镶红旗都统这样要紧的官位,他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细查了这人的履历,发现此人从出身到个人能力都很是出色,升官也很快,可见颇得先帝看好。但其中更让皇上在意的一点是,怡亲王与这个观保私交不错。最近一桩八旗整顿屯田的差事,还是怡亲王提议,交给瓜尔佳观保的。 十三爷见皇兄忽然问起此人,倒也不甚奇怪:从前皇阿玛在的时候,为了夺嫡兄弟们都红了眼了,皇阿玛也心里狠起来。四哥当时要做孤臣,对朝上位高的臣子们当然不能多来往。这瓜尔佳观保与自己有过些渊源,皇兄若要重用他前,多问问也是应该的。 十几年前,皇上带着几个儿子御驾亲征噶尔丹的时候,当时才三十岁的观保曾经负责护卫过十三爷,是从那时起就有的交情。 而三年前,先帝爷废太子,十三受到牵连,很是失了先帝爷的心,落寞的很,外头官员看着皇上眼风落井下石的不少,倒是这观保多次暗中周全了些。 听怡亲王说完,皇上便先对这人心里有了些好感:原来是帮过朕的十三弟啊。 十三说完正经话后,忽然带了点好奇悄悄道:“皇兄忽然问起观保,是不是因为新的……”他指了指心口,带了点兄弟间特有的调笑意味道:“心上人啊——臣弟虽然不在京中,但也知一月前的选秀,皇兄将观保之女瓜尔佳氏定为了唯一一个贵人。” 皇上一怔,实在少见这样自然洒脱开玩笑的十三弟。 十三爷经历了四年前,康熙四十七年的废太子之事,确实是失宠被冷落了几年,但皇上登基后就一直很受重用了。故而并没有如雍正帝曾亲历的时间线一般,十三弟消沉十多年,屡屡被皇阿玛冷落训斥,以至于年轻时候的潇洒写意全然变成了有些过分的小心,言谈十分谨慎。 皇上也就放松了跟十三摇头笑道:“朕这些日子忙的很,连瓜尔佳氏的面儿还没见过呢,你倒是会胡猜。” 听到这儿十三爷有点诧异了:京中跟河南一直有书信来往,福晋的最新一封家书里也提过,新的秀女十日前就入宫了。按说信贵人应该是新人里头一份,怎么会皇兄都没见过。 只是事关小嫂子们侍寝问题,那真是不能再玩笑了,太过轻薄。十三虽有疑惑,却也先把这事儿记在心里,准备回府去问问自家福晋。 此时慈宁宫中,太后正守着十四爷,带笑听他讲去河南一路的见闻。 然后不免嘱咐他道:“从前为你皇阿玛怎么办差,日后为你皇兄也要如何。还得更仔细才是!不要自为是皇上的同胞兄弟,就自傲起来,若是耽误了差事,叫你皇兄拿着你做了筏子惩戒了警人,我可不管你!” 十四不听还好,一听就不由道:“额娘还说我,我瞧着皇兄待十三哥总比待我亲近。” 太后一听他这种有抱怨君王嫌疑的话也往外蹦,就恼道:“从外头回来,还没吃上团圆饺子就吃起醋来!你膝下也是儿子女儿好几个的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说话不防头,就你这张嘴,别说皇上了,我都不敢差使你做点正事。” 说到这儿太后真有点急了:十四打小就皮实,或者说莽,别人都不敢言语顶撞先帝爷,他就敢,有一回还气的先帝爷差点抽刀砍他。 这会子皇上登基他辈分涨了,看着更莽了,万一真惹恼了皇上,兄弟翻了脸,她这做亲娘的,下半辈子还有什么意思? 此为一处糟心,二则太后看着幼子,就想起比皇上小十岁的十四,都已经膝下四个儿子了,如今府里还有一个侧福晋一个侍妾怀着身孕,然而皇上那里却连后宫都不进了! 太后不免更焦虑了,对着小儿子就又训了几句才罢休。 于是十四爷罕见在太后这里混了个灰头土脸,纳闷回家去了。
第14章 直面后宫 这一晚,怡亲王府和恂郡王府的福晋都收到了丈夫同样的询问:这一个月来,京中尤其是宫里发生了什么事儿吗? 尤其是十四爷,直接道:“额娘看着似乎是满肚子邪火,莫不是我碰了热灶去?”他打小是被太后抚养长大的,对额娘的脾气很了解。按说他从外地回来,一个多月不见,便是说错一句半句话,太后应当也不舍得训斥的,今儿却急赤白脸的。 恂郡王妃就抿嘴直乐:“爷可不是赶着热灶去了吗?” 十四福晋作为太后的亲儿媳,入宫多些,与太后说话也多,对宫里这些日子的官司门儿清。 夫妻枕边话也随意,恂郡王妃就伏在十四爷耳边,将十日前新人如何入宫,贵妃年氏如何神机妙算以学规矩的方式将新人拦在储秀宫,太后如何被贵妃摆了一道说不出的苦,皇上偏又十日没有翻牌子等事儿都说了一遍。 给十四爷听得在帐子里不停的捶软枕:“果然呢,今儿我先在养心殿吃了皇兄两句训,连吃口点心都成了错。过后又在额娘处平白落了些冷言冷语,竟然是年氏的祸!” 说着更生气了:“她竟然还敢暗地里坑额娘?这宫规是额娘挂名新编的不错,可她一个贵妃,倒是僭越到借着鸡毛当令箭,就用这新宫规将秀女们都关了?” “真是跟她那个跋扈的兄长一般!” 年羹尧是个眼睛朝天看的人,皇上未登基前,十四爷也就是个贝子,属于不差但也不算第一等的皇子,年羹尧见了他那真是跟看风景一样,神色没有一点恭敬。 在年羹尧看来,皇子一大把,他这个川陕总督可是只有一个。 甚至整个朝上总督级别封疆大吏就九个,他比皇子可珍贵。年羹尧甚至想,他行大礼,除了皇上也有人敢受?也不怕折了福气?在年羹尧眼里,应该别人给自己行礼才对。 以十四的脾气,心里早就顶烦年羹尧,这会子听说贵妃之事,十四爷更要炸。 恂郡王妃连忙摁住他:“这是内廷事,爷若是出去说一句,就是先叫我不得好下场!”这才止住了十四爷。 而怡亲王府就平淡多了,怡亲王妃是安稳稳的性情,这些日子闻了些宫闱不安的风声(来自于丈夫一起出差的好妯娌十四福晋),就压根不进宫去趟浑水。 跟怡亲王说的时候,也只说了些众人都知道的消息,然后体贴道:“我知道爷念着瓜尔佳都统的情分,只是这会子我若多问一句,只怕信贵人才要成了旁人的眼中钉。爷放心,我逢年节总要入宫,若是信贵人真的受了什么磋磨,为着爷,我能帮的也必然帮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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