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氏是真急眼了,要不然她也不能来开这个口。 话说她本来就是活泼运动型的姑娘,看着书本子就头晕。而且她觉得听嬷嬷讲规矩还特别容易让人发饿,往往一上午的课,她只能用心一半,另一半就飞到午膳吃什么上去了。 一听要考试,搞得她也着急上火,中午回去也睡不着,翻出宫规册子想强迫自己复习一会儿,然而书本上佶屈聱牙的用词,让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这才发觉,原本认为嬷嬷的讲解枯燥无味,照本宣科真是冤枉了嬷嬷们,她们明明已经很努力了,起码讲的她们能听懂。 作为隔壁桌的同学,郭氏是眼见着姜恒手下不停记录的。她当时还觉得没必要:等各人分了宫室,按她们的份例,都有至少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大宫女,许多宫里事儿慢慢就知道了,何苦现在死记硬背。 到了今日郭氏才发现,那不先死记硬背都出不了储秀宫的大门!她是个急性子,直接就来寻姜恒了,心里还想着,见了信贵人得先赔个不是。 只是真见了人,郭氏年轻脸嫩,又有些窘迫。 姜恒很快接收到她的意图:这是来借学习笔记的。 这事儿她熟悉,高中的时候谁没借过同学的笔记,有的人整理的笔记硬是漂亮简明,班里都排着队等着抄。 见郭氏不好意思,姜恒就笑道:“这不是什么大事儿,你晚上闲了只管来抄一份就是了。” 说来她们并不上晚上加班加点学宫规,而是非常符合劳动法要求,一天只工作八个小时。 郭氏一愣:“我夜里过你这里抄?岂不是打搅你?我拿回去慢慢抄就是了。” 两人说这几句话的功夫,已经并肩而行,开始往前头正殿走去。姜恒闻言不由侧脸看了她一眼道:“还是来我这里稳妥些,若是我的书本子在你屋里搁着忽然‘不翼而飞’,解释不清,只怕咱们从此后再没法说话了。” 郭氏恍然大悟,确实是这个理。 之后却又有些黯然自嘲的意味,似乎在对姜恒说,又似乎是自言自语:“我总是记不清,这会子不是我自家府里,而是这紫禁城了。” 这点防人之心都没有,还要旁人替自己点出来周全,郭氏有点生自己的气。 “慢慢就好了。我也是现在才学着凡事多想两遍再开口。”姜恒安慰她。 于是这两夜,郭氏就都在姜恒的屋里抄笔记,为此她还送了姜恒一支她带进宫来的珊瑚明珠钗。 虽说宫里不许她们带自己丫鬟进来,但衣裳首饰之类的金银细软没有禁止,只是限了箱笼数目。 像她们这些家里疼女儿的府邸,又都是拿的出的,恨不得把箱子都塞满硬通货,让女儿入宫后用钱也能砸出一条安稳路来,退一步说,也别缺了银钱连口热汤热饭也用不上。 姜恒看她坚决的样子,就知道郭氏的为人,是那种欠了别人人情就难受的。于是收了下来。 两人还顺便一起复习:郭氏抄旁人手写的笔记,当然有看不懂的地方,就来问她,而姜恒则在一旁重啃书本。 郭氏停下来喝茶的时候,就对她感慨道:“难为你还看的下这两本书,我是一看就头疼的要命。”还特意强调,是生理性头疼,都不是心理上厌学。 姜恒也不轻松:古人的排版习惯跟现代人差距很大,她看着竖列也费劲。但是……她也劝郭氏:“我这的笔记,不过是帮着好记罢了,你白日也多看看书,贵妃娘娘的题面必然离不了这里头的原话。” 贵妃是得宠而霸道的人,但决计不是个蠢人。 她要出题,哪怕刁难人,也必然按照宫规册子原话来,有理有据为难人,绝不会漫天出题刁难新人以至于落人话柄。 郭氏越听越想哭:“原来我都没发现,嬷嬷们说话慢吞吞的,但其实说了这么些个话!” 宫里服侍的宫人,咬字都讲究吐字清晰,也不能急躁的跟狗撵兔子似的,所以嬷嬷们都是慢条斯理的。 可瞧着说话慢,句句都是有用的。 郭氏临时抱了两天佛脚,在小考前一晚就生出一股子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的勇气来:“罢了今晚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儿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总不能关我一辈子!” 姜恒起身送她出去,郭氏把她往门里推:“行了外头起夜风了,快回去吧。”然而郭氏也没有立刻走,她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跟与平时的高阔神色不同,哼哼了两句:“我跟吴常在那几个人说了,以后不要当面背后的酸了吧唧议论你。” 说完都没抬头看姜恒一眼,就提裙子走的飞快。 倒是姜恒在门口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郭氏必然又听见吴常在等人酸她来着。说来郭氏算是汉军旗这边的领头羊,郭氏大概是怕自己误会,一边向她借笔记,一边背后还说她坏话吧。 真是……真是怀念啊。 姜恒看着郭氏,就像看到了刚刚毕业不甚通人情世故的自己,那时候真是脸上嫩,叫人给一句刺儿就气的半日吃不下饭去,要是被人冤枉了一事儿,那真是宁愿豁出去极大的代价证一个本就不应该被证实的清白。 她关上了门,对着镜子拆头发——如今这小两把头,她已经拆的很熟练了。 心里想着方才的郭氏,不由一笑:同事间白日里寒暄两句,彼此在日常上帮扶一把,总比当面刺儿你背后伸腿拌人的工作环境要强。 若是多些郭氏这样的姑娘就好了。 这一夜,养心殿的灯烛却亮到很晚。 就在储秀宫小考前夕,往河南去的怡亲王和恂郡王回京了。 他们的车队到京城时已然是下午四点。向来若无急事,没有黄昏面圣的道理。因此两王爷虽然在离京门三十里地时,就命亲随快马加鞭入城向宫里递了请安折子,但都没想到皇上居然立刻召他们入宫,都不等第二日早晨。 两人都有些纳闷,然圣谕如此,他们也就下了马换了马车,趁着进宫前的时候,擦了脸收拾了发辫衣裳,免得烟尘满面满身,面圣失仪。 苏培盛更早早亲自就在养心殿大门外的长街口候着。 他的小徒弟在一旁提着灯,心道:也就十三爷十四爷进宫,有这个排场了。 虽说皇上登基后,十三爷封了怡亲王,十四爷封了恂郡王,各有封号。但先帝爷时按着排序称呼这些爷,早就是宫里的惯例了。说句不要命的话,在没有真龙出海前,这些爷在他们心里都一样,那些个封号当面敬称,可背后说起话来,就觉得还是三爷五爷叫起来分明清楚。 连皇上,原本也只是他们口里的四爷。 且说早早戳在风里做迎宾的苏培盛也脸都有些僵了,也不敢回去。 这些日子,皇上颠来倒去念叨十三爷,今日一听两位爷回了京城,更是难得露出了喜色。 方才就问苏培盛马车进城门了吗,苏培盛哪里知道,于是索性请命在外头候着。 出来前,还听皇上在吩咐御茶房的值守太监,备下大红袍,甚至提起来十三爷过了午不用绿茶或浓茶这种细节。苏培盛连忙溜了,决定自己一会儿见了怡亲王要比以往还恭敬。 只是站的久了,苏培盛难免有点走神和胡思乱想:说来,十四爷才是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可打小皇上就跟十三爷更投缘。正如九爷,跟自家亲哥哥五爷,似乎都没有跟八爷关系好。 这兄弟之间处的亲不亲厚,还真是难说。 胡思乱想起来,时间就过得快了。很快,苏培盛就看到宫道处拐过来提着雪亮明瓦灯笼的太监,为了配合两位爷的大步,小太监们不得不一溜小碎步小跑起来。 苏培盛连忙迎上去。 “奴才见过怡亲王、恂郡王!”他扎扎实实行下礼去。
第13章 瓜尔佳观保 皇上罕见有些紧张起来。 听见外头苏培盛通报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甚至产生了久违且陌生的畏惧。 一个皇帝,能叫他畏惧的,也就只有所谓的天命了。 换了一个大清,十三弟,还会是那个十三弟吗? 但当怡亲王与恂郡王行礼后起身,两人眼神一碰上,皇上的一颗心就重新落回了腔子,这样对着自己关怀、坦然、忠诚、信任的目光,这就是十三弟! 为了不露出瞬间的失神,皇上先颔首,令他们两人坐下,然后侧身也入座。 借着这会子调稳了心态,皇上才开口。 先问起的也是正事,火耗归公与摊丁入亩是他当年登基初期,最大的改革,也是时隔多年后,他回头再看也自信绝不会错的一项改动。只是这两项都是碰了官宦士绅的财权根子,各地官员偷着给他拆台的事儿不少,当地豪族望门反扑的力道也不小。这回重来,皇上自信推行改革的弯路能更少走一些。 十三爷与十四爷虽都去了河南,但在当地分开了几日,各往不同城镇去了,此时分别向皇上陈了当地的民生状态。 正事说尽,皇上有意关心十三弟的身体,只恐失态,于是索性先看十四。 说来,方才一对眼神,他就认定,十三弟就是那个十三弟,但同时也发现,十四弟却不再是后来那个与他生疏敌对的十四弟,反而有点像小时候,带着点莽气和天真的十四。 皇上还记得,先帝骤然驾崩后,十四从边关赶回来奔丧,那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见他不肯执臣子礼,而对太后的骤然过世更是怨恨至深,最后兄弟俩闹得那叫一个崩,他就把十四赶去给先帝爷守灵去了,至死再未相见。 可在这儿,十四却被封了恂郡王,还跟着十三,去河南给他跑腿干活。 看他的眼神,没有冰冷敌意,就是正常兄弟一样坦荡荡的。甚至坐着也比较放松,不等他说话就自己开始吃案上的糕饼,边吃边听十三爷说话,到了他该说话的时候,还先喝了口茶顺顺喉咙这才开口。 雍正帝看着他的举动,再结合之前的记忆,就知道,这个大清,他与额娘,与十四,竟然都是寻常人家的母子兄弟关系。 有过对太后的复杂心情转换,面对十四,做兄长和皇帝做惯了的雍正帝,就更好进入角色了,先就把脸一肃:“从外头顶着风进门,气儿都没喘匀就先吃半盘子点心,也不怕腹中受不住?” 十四叫他给说蒙了,手上捏着点心不可置信看着他。 怎么回事啊?自己是哪里差事没办好?皇兄咋连点心也不让吃一口了? 如今恂郡王才二十五岁,正是青年人最壮实身体最好的时候,别说从外头进来吃半盘子点心,就算给他一只羊腿他也能吃了,根本不怕什么肚子受不住。 从前他在养心殿吃果子点心,皇上也不管他,甚至还让苏培盛给他多上些,此时忽然被训了,十四忍不住问道:“皇兄摆这些不是给我们吃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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