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李纨并平儿两人神情微动。 一个张口询问所备,着实盘算了一回,觉得大体够用了,便不言语了。 一个等紫鹃回话完了,众人皆无旁话的时候,方开口道:“这些东西,稍稍紧促些,加上之前所备,足够二三月的用度了。只是有一桩事却也要紧——这里药材着实不多,也不知哪个大夫妥当,万一有个病症,怕就不好了。” 紫鹃却也想到了的,应道:“里头已是备了些常用的药材,还有些旧日的丸药,只是不大多,差不多的小病还罢了。若果然有什么大症候,再遣人悄悄告诉,我们已是寻了个可靠的大夫,医术虽未必精妙,却是旧人家的,多少放心的。” 这话一出,众人都有些感念。 倒也不是为了旁的,前头大哥儿病症,为着他请大夫一件事,也是费神费心,是以人人都知道这里的难处。可见黛玉样样都思虑到了前头,也不知费了多少精神。 宝玉便滚下泪来,因道:“全是我无能,倒累得林妹妹你们辛苦。她自来是个多病的,如今这么个时节,且还要为我们筹划忧心……” “二爷又说什么胡话。”紫鹃温声道:“休说我们姑娘原已是说定了的,就单单这么些年,自老太太起,谁个又将我们姑娘当做旁人看了?原都是一家人似的,如今倒说起两家话来。” 她说得温柔,众人心中也有些感念,暗想旧日之情,又不免思及贾家种种,不由纷纷落下泪来。 独有李纨虽也感叹,却还念着外头的事,因再三问了。 紫鹃也不以为意,一一回了事,又叹道:“如今旁的倒罢了,只听得说南边那叛贼越发猖狂,如今已是逼近而来,西边大城长安也自沦陷了。如今人人自危,还不知怎么是好。偏偏北狄那边,也纷纷有些传言,听得人越发心慌。” 众人听得这话,沉默了半日,都不曾十分呵斥叛贼夷狄等。 只半日过去,宝玉方自问道:“民变的事,我也听到了些,倒是那北狄,如今又有什么说法?” “也是近日京中渐渐风传起来的。”紫鹃道:“说那些北狄,不知人伦,连着妻妾都是父死子继,兄死弟继的。又有说他们剃发易服,又有说性好屠戮,原是那大金之后……”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回话,见众人都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便将里头好些习俗等事描摹了一番,又将屠戮等事讲了一通,连着外头童谣等等,也尽情说了。 这些个话,宝玉、卫若兰倒是听过大半的,但史湘云等却多半不曾听闻过,又兼着紫鹃描摹尽情,说得十分详细,不免人人色变。 湘云便回头问卫若兰:“果然有这等事?” 卫若兰当初在平安州为校尉,与那北狄一墙之隔,又兼着城内人等常与这些北狄有往来杀戮的,虽不曾亲眼见过,倒也听过许多,当即点头称是,因道:“这些话却也不差什么。便有些出入,多半还是我不甚知道。可见也是有人从那平安州逃回来,方将里头的事传扬开来。” 这话一出,越发人人心慌,平儿更是一把拉住巧姐,将她搂在怀中,因战战兢兢着道:“这可怎么是好!那北狄,前头可是到了这城下的。” 紫鹃本要说些什么,却听得宝玉一叹:“多一个北狄又如何!难道那些反贼便没屠过城吗?他们这些贼人,原都是一路的,只是京城为一国精华所在,多半还是能保全的,只是不知道,旁处会怎么样罢了!” “果然如此,倒还是那反贼好些!”惜春忽得冷笑:“夷狄是什么东西,怕是禽兽且不如,又多有屠戮劫掠,若果然叫他们破了天险,趁势而下,中原大地怕是要遍地腥膻,重蹈大元旧事!至如那反贼,已是从南到北,打将上来,若依着二哥哥的话,又多半不会屠戮京城,虽也是禽兽一类,到底少些死伤了!” “这话如何说来!”旁人被她这话说得一时怔住,卫若兰却横眉道:“难道我们竟也从了这些反贼不成?” 惜春也不与他争辩,只淡淡道:“从与不从,我们自然能说了算,可这大势一来,却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只是依着我看,旧年刘汉朱明,本也是趁势而起,若论起来,倒也是反贼罢了!” 她这两句话,登时压住全场。 固然暴秦无德,元朝乃是蛮夷之邦,可本朝太祖,却也是反贼一流的人物,夺了大明天下的。论起来,高也高不过唐宗宋祖一流,实是说不得敞亮话。 何况,如今贾家也罢,卫家也罢,皆为新皇穷治,大兴牢狱,岂能没有点怨怼之心? 是以,人人皆有所想,却又皆无话可说。 紫鹃看在眼里,心中越发有了准数,便悄悄劝说了一回,方自将黛玉的打算说来。 这里的人,多也是不知庶务的,独有平儿眼睛一亮,忙自道:“若从这里说来,旧日的账本却是要紧。里头各家各户是个什么情景,又有什么往来,俱是能看得明白的。那边东府,怕也有这个的。另有外头的管事,林之孝他知道的也多。” 紫鹃一一应了。 一边湘云瞧着,沉默了半晌,也拉住紫鹃,含泪道:“若还有我们史家与卫家的消息,千万留心!” “云姑娘并卫大爷只管放心,我们姑娘并三姑娘必会尽力帮衬的。”紫鹃道:“原是姻亲世交,从来扶持照应的,如今自然也不例外。” 如此说了一阵,紫鹃方站起身来,又与宝玉道:“二爷若有什么吩咐,先打发我带来的那两个婆子回去。若还有要紧的,打发晴雯送来也罢。只这里的人,能少出门竟还是少出门得好。熬过这十天半月,若果然无妨了,再走动起来,倒也罢了。” 宝玉自答应了。 众人也知道紫鹃不好多留,便十分不舍,也只得将她送出来,几双泪眼瞧着她去了,方才回转过来。 那边紫鹃从这里出来,心中一面盘算,一面也实是松了一口气,且叫来车夫,又与素云说几句体己话,便辞了去,一路小心转了几个圈,方重回到林家来。 黛玉也正候着她,见她回来,忙细细问了宝玉等人情景,听得说里头种种言语,种种细故,一面流泪伤感,一面也不免有些惊疑:“他们果然这么说?” “我还能哄着姑娘不成?”紫鹃道:“那北狄的事,旧年金钏儿也与我说过好些,我原说与姑娘过了的,只是当时都做闲谈一般,哪里知道还有今日!可两厢里对照,实是半点不假。那卫大爷原在平安州行军打仗过的,也说是真,岂是能假的?至如四姑娘所说,宝二爷情形,论起来也是人之常情。旁的都不论,只娘娘这一桩,就叫人疑心的!” 黛玉原见过贤德妃,又多年得贾家照拂,自然知道贾家实无反叛谋逆的心,贤德妃更是赤胆忠心的。纵然贾赦、贾珍颇有贪赃枉法等事,可贾政素日为人行事,却不是那一流的。如今落得这么个光景,也实是怪不得宝玉等人心生怨怼。 是以,她动了动唇,倒也没再说什么。 见她神色颇有些黯淡,紫鹃便又格外劝道:“再说了,这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话,四姑娘他们也没有反叛谋逆的心,不过是这等天灾人祸的时候,求个安稳罢了。” 见她这么说,黛玉也只得道:“这话倒也不错。休说我们这等不是做官儿的,纵然是,如今这么个情势,怕也没甚大的用处。不过是一块肉落在砧板上,任人宰割罢了!” 这一句虽是自嘲,却也是实情。 后面三五日,果然南边那些反贼叛军一路侵略上来,这边又有官兵乃至文臣人等望风而降,竟就围住京城。新皇得知,也曾遣使问和。 可到了如今情势,那些反贼眼瞧着富贵荣华在望的,哪里肯就此罢休,自然开出不能得的好处。因此两边实是不能说合,就此攻城的攻城,守城的守城。 连着两日但听得城墙边兵戈喊杀之声不绝,京中人等无不战战兢兢。却哪里料得,这血肉磨坊一般的情景,不过两日,便有守将悄悄开了一侧城门,放那些贼兵入城来! 那些叛军乘夜而入,也不曾大肆屠戮,直扑到内城而去。幸而皇城守卫森严,而京中各处也有人马,当时便于城内短兵交接,足足杀了一日,方将这外城各处弹压下来。 而后皇城内城,却也是对峙拼杀了一日。然而,再是忠心赤胆,到了这个关节,也是人人皆知道大势已去的。是以,当夜便有太监人等悄悄开了光华门,引那些反贼叛军入皇城之中。 当日夜里,乾清宫大火,直烧红了半个天,京城就此陷落,天下顿时为之一震。 第397章 穿针 至如京中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更是无不战战兢兢。 一等为首的李忠成等人着锦袍,骑着高头大马,从永定门而入,便是瞧见满目萧瑟。除却一些博冠带峨的文臣武将,颤颤巍巍侍立在旁,又有披甲戴盔的兵将漫涌出一条路来,旁处竟只有房舍街巷,别无一个人在。 他不由手一紧马缰,左右再细看了看,越发觉得京城阔大,因咳了一声。 旁边侍立的那些前朝的文臣武将,不免越发垂首侍立,不敢做一声儿,只听见上面李忠成问手下:“这京中人等,说是有百万之众,怎得街面如此萧条?我前头下了令的,不许骚扰劫掠百姓的。难道你们竟不从命?” 那手下忙自道:“大王,这可不敢,怕是昨日到底作了一场,这平民百姓的,也不知外头情景,自然躲着多得。这可不是编的,您问问他们几个,也就知道了。” 说着,他把鞭子往那些降臣一指。 李忠成听了,倒是停住了马,想了想,甚至从马背上下来,且细细问这些个人。却也不是什么刁难的话,反都是些平朴家常的言语,甚至还关照了几句各人的家庭,倒有些长者温厚的态度。 这些个降臣见着,又想起旧年风闻这大治王为人做派,颇有仁厚之说,也并非一味屠戮截杀之辈。前头虽有一二处城池被屠,却也多是他下属所为,且后面也曾降罪过的,两厢里一对照,自然越发放心,倒也渐渐面色和缓,言语沉稳起来。 见此情景,李成忠自然是着实又宽慰了的,回头与旁边的手下道:“这还罢了。着我的令,凡军中人等,有伤人以及劫掠财物妇女者,杀无赦。” 那手下听了,忙自点头称是。 后面跟着的一个文臣模样的人听着,忙上前来道:“殿下圣明!”这一声落下,人人都忙山呼海啸一般,连声称圣明不觉。 李忠成也自一笑,又吩咐几句,便重上马来,一路打马游街一般,领着一干文臣武将,自永定门而入,从洒扫干净的御道上,入正阳门进内城,而后再过□□,直达皇城。 后面种种,倒也不必十分尽数,只是隐隐传来流言,道是李忠成命人收拾乾清宫,寻出前朝皇帝尸身,着令妥当收殓,命厚葬。至如京中秩序,也暂且从前朝制度,又重罚杀人、伤人以及劫掠三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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