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她已是泪光点点,呜咽起来,哪里还说的下去。 紫鹃忙取了帕子与她拭泪,一面劝慰,一面又细细思量,见着她略略好些了,才说了两句话:“素日的大夫,也就用在小病上,忽得遇上大症候,哪能立时寻出好大夫来!这原该早做准备才好。” “哪有那么容易。”黛玉哭了一场,人便有些绵软,慢慢着道:“这大夫虽只两字,却是各有所长的。便譬如宫内的太医院,也分门别类的,自有大方脉、小方脉、外科、眼科、口齿几处,内里还有些小类。又有长于针灸的,善于诊脉的,也是不一而足。你瞧瞧,这要不对症,或是恰碰到了短处,再是个好大夫,又有何用?何况还有许多庸医,越发难起来。” 她说得精细,又是世情,迥然与平日不同,紫鹃不免有些听呆住,半日才回过神来,因道:“姑娘说得这些,岂不是更该早些筹划的缘故?” 只这一句,倒将黛玉问住了。她秉性里便有一股缠绵悲凉之意,虽能看透千人万事,却多着眼险峻艰难处,少有迎难而上的心志。或有必要为之的人事,虽也能竭心尽力,她心里却实不报多少希冀的。 这便是所谓天性喜散不喜聚。 然而,人有七情六欲,哪里又能真个如此。 由此,虽是两句似乎不打紧的话,黛玉却着实心内有感,垂头想了半日,才叹道:“你说的是。我旧日只说天数所限,人力有穷。可要没竭尽人力,全想着天数两字,那也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见黛玉这么说,紫鹃心里一喜,口里却道:“姑娘说得也太过了,哪里就到了这地步,不过各人瞧得不一样罢了。便譬如小蓉大奶奶,若说往日没个预备,倒也未必,我瞧着与老太太诊脉的太医他们就不错。只是没料着她年纪轻轻,竟忽而病了。” “那也是应了你的话,没早作预备罢。”黛玉摇摇头,道:“现在想来,越是无有病症的,忽而来了,才是棘手。若是似老太太年老,或是我这般多病,上下人等也经心些,自己又善加保养,反倒好些儿。” 紫鹃一笑,因道:“可不是,这府里早晚晨昏定省,老太太略有一点儿不自在,老爷太太奶奶便立时留心,上下谁个不知。这也是至亲的好处。” 这话一说,黛玉神色微变,半晌方道:“你说的是。”这一句话过后,她便不再言语,目光却落在那放书信的匣子上,又伸手慢慢摩挲了一阵,才收敛了神思。 见她这么个形容,紫鹃便知自己想要黛玉书信,使林如海早些问下大夫这一件事,大约是没问题了。黛玉母亲早亡,又无兄弟,至亲里只老父一人,又远在江南,自是时时牵挂忧虑的。何况生病这样的事,原是人在世间免不了的,略提两句也是常情。 虽说这一番布置,未必中用。但没有什么风险,不过说两句闲话的事,能安排一点,就安排一点,或许就有用了呢。这世间多少事,都是从微末做起来的。 不过,既然已经安排了下来,紫鹃也不想黛玉再多思多虑,左右看一看,见着时辰差不离了,便忙道:“姑娘,过会儿老太太那里就要摆饭了,竟梳洗梳洗罢。” 黛玉方才伤心流泪,又有迎春三人探望,便略有些憔悴模样儿。现要往贾母那里去,自要洗漱遮掩一番的。 “我倒忘了这个。”黛玉忙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又往镜中瞧了瞧,见双眼不过微微红肿,并不显眼,也松了一口气,因道:“那热巾帕来与我敷一敷,倒还罢了。” 紫鹃答应一声,自去吩咐小丫鬟,一时梳洗罢了,又略略妆饰了,倒与平日无甚不同。待得到了贾母正房中,听琥珀言语,说是贾母这会儿又有些歇晌儿,黛玉便往宝玉屋中过去,意欲寻他说话儿。 谁知宝钗也在那里坐着,见她来了,笑着起身相迎:“林妹妹来了。” 黛玉脚步微顿,面上却半点不显,只抿着唇斜一眼宝玉,就走到宝钗近前,笑道:“姐姐也在这儿。”宝钗便道:“我才从太太那边过来的。”说着,便拉黛玉坐下,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私密话儿。 宝玉见她们姊妹亲近,也挪到近前来,一面吩咐沏好茶来,一面笑道:“偏你们好,倒把我丢在一边。”黛玉便啐道:“又浑说什么。” 三人坐到一处,便寻出些闲事言语。一时迎春、探春、惜春三姊妹也来了,两厢里越发热闹,倒似下了帖子似的。宝玉也不顾旁的什么,忙命人取来细点水果,倒真凑出一个局来。 紫鹃立在边上,瞧着眼前花团锦簇,或是打趣,或是闲谈,或是唤丫鬟,或是吃茶,十分热闹,心里不免有些感慨。但她深知这些情绪不能显出来,躲在后头伤怀一时,便忙寻了旁事来派遣心绪。 只是此时也无有旁事,看来看去,她的目光便落在薛宝钗身上。 说来,薛宝钗在红楼中当真是个薛定谔的存在。若说她的好,自能寻出千百条,若说不好,也能寻出千百条。便譬如她于宝黛爱情中,有着金玉良缘,有红麝香串,又常探望多督促的日常,实在不能说寻常。但要说真的有意,似宝玉这样厌弃经济仕途,甚至说出钓名沽誉、国贼禄鬼这样的人,实不能入宝钗的眼。 红楼前面故意不写金玉,只隐隐带出一点。便譬如现在这样,凡两人独处,不是黛玉来了,便是旁人来了。偏后面又缺失,不知就里,更是一团迷糊。 只是,从前还罢了,现在她身处其中,倒真觉得黛玉在金麒麟一件事上,有一句话说得妙:‘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 薛姨妈说月老时,比出许多话,道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又有薛蟠,说着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一人是亲娘,一人是亲兄弟,他们口里说着的,薛宝钗心里怎么能没个影子?多留心宝玉的缘故,在送冷香丸,说金玉良缘的和尚道人身上,可不是有头有尾的。 黛玉生性敏感,又事关宝玉,体味出那么一点滋味儿,不免在言行上显出来。 第9章 病重 只是黛玉身在局中,自感虽有刻骨铭心之言,却无人主张,因此郁郁。却不知若非她亡故,所谓金玉良缘,却是再难成的。木石前盟,既是指着绛珠草与神瑛侍者的这个前,也是指宝黛姻缘的这个前。 若有个黛玉在,宝钗那样精细的明白人,如何会应允。至如说薛姨妈、薛蟠,只消宝钗不愿,两人也断不会强逼着的。只可惜,黛玉体弱,宝玉无能,兼着时局巨变,滔天巨浪之下,这一段姻缘就此化为乌有。 紫鹃心内想着事,不免有些怔忪,还是晴雯在旁推了她一把,才回过神来:“怎么了?” 晴雯便白了她一眼,道:“自你跟了林姑娘,整日里也不知想着甚么,总是有些出神……这回儿他们都要往老太太那里去了,旁人都动了,只你还不动,我就说,必是又呆住了。” 说着,她瞅一眼已经出去了的黛玉,一面又推了一把,吃吃笑了起来:“还不快跟你林姑娘去!” 紫鹃面皮微红,啐道:“你这小蹄子,拿着一点事,再也不饶人的。”口里这么说,她心里却记下一笔,以后不能在有人时想东想西,使人疑惑。 一时跟着黛玉过去,且在贾母跟前闲谈、吃饭,凑热闹等等,也不细说。 过了几日,贾母便言有事遣人往金陵去,顺道将黛玉书信送去,命黛玉早些备下。黛玉听了,自是应允,是夜便点了烛火,且在灯下提笔写信。 紫鹃深知烛火光亮不足,火光摇曳的又容易伤眼,非但点了数盏灯挪到近前,还时时留心,待得时辰一久,便劝黛玉搁下笔,在屋中走一走:“姑娘只瞧着这白纸黑字的,一时有些旁事混忘了也是有的。倒是瞧瞧着屋中的东西,素日衣食住行,多在里头,许是能勾起事来。” “这些个物什,日日都如此,哪来这许多事。”黛玉也是惯听这些个话的,口里驳了一句,却也觉得有些乏了,便顺着话头起身,在屋中散漫散漫。 这还是紫鹃来了后,她渐渐养成的习惯——紫鹃说着如此能活络气血,又不碍旁事,加之如今每日总要逛一逛园子的,便渐渐惯了。 看着她如此,紫鹃心内吐槽一句,只笑道:“这都是人间烟火气,说是琐碎无用,细想来却未必呢。便譬如一日三餐,鸡鸭鱼肉的,说是一样,可不说如何烹调,单单时令人心变化,哪能都做一样看的。” 黛玉见她言语大有见地,也不诧异,反倒垂头想了一阵,才点头道:“你说的也有理。前头几回,父亲回信与我,说得也都是些细故,这家常事体,哪有多少惊心动魄,自都是平常言语。有些话我也只消平平道来,也就是了。若只念着忌讳,反倒不是那么个心意了。” 她说出这么一通话,紫鹃倒是听得有些发怔:这意思倒是奇了,家常话,哪里能说到忌讳上面?难道是…… “姑娘说得什么事?竟是要犯忌讳的?”紫鹃在心中过了一遍,觉得直言也无妨,便问道。 黛玉便道:“你头前所说大夫的事,很是在理。等着病了再去寻,所谓病急乱投医,来的反多是庸医。只是常日无事,忽而提这么个事,也不大好……现在想来,却是我在这里久了,也自糊涂了,我们父女之间,怎能与旁个相比,直说了也就是了。” 说着,她几步走到书案前,坐下后提笔挥墨,不多时便写了数张,待得笔墨干透,方一张一张叠好,又取来信封儿,合到一处。 紫鹃立在边上,虽说不能定定瞧着,但时不时看两眼,见着除却家常琐事一类外,也只写了早备大夫一件事,并无旁个,心里也有些欢喜:不论成不成,总算也是往好的方向走了一步。 谁知书信送去后,又过了月余光景,林如海回信来,竟就着重说了这一件事。 这里却也有些缘故。 那林如海得了女儿黛玉书信时,恰巧小恙。大夫说是偶感风寒,他也不十分留意,只命人开方熬药,每日里吃得几副汤药,就此打住。谁知这汤药落肚,或是近来公务忙乱,竟不中用,那症候反倒重了两分。 姬妾管家等见了,不免忧愁,着实劝了一阵。然而,公务所限,又是小病,那如海只说公务了结,再请医延药也不迟,竟不着意。还是得了黛玉书信,身边钟姨娘又着实劝说,他才心念微动,询问了一干同侪下属人等,寻了一个专治内症的名医。 谁知这一诊治,那名医却觉并非小病,竟是个大症候,当时细细分说明白。如海本也粗通医道,见他说得在理,也不由心神耸动,当即请了方子,厚厚谢了大夫,虽则公务不敢怠慢,却也分门别类,且将要紧的办了,旁的且都放一放,好生养了数日,才算渐次好转来。 由此一推,倒都归于黛玉这一封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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