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谢主隆恩。”鳌拜知道,皇帝这样说,是同意放过纳穆福。只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图海。” “臣在!” “祭天时辰到了吗?” “司仪官!” 苍穹之上彩云高飞,少年帝王一步步重新迈上高台石阶。十七岁的康熙,几经波折,与鳌拜等辅政权臣周旋多年,终于将权力握回到自己的手里,成为大清真正意义上的皇帝。 彼时,他尚不知道自己将开启的帝王人生是充满丰功伟绩还是平庸无奇。也不知后世史书将如何书写他这一段。但他知道,走上皇位的路从来都没有那么平顺。就像现在他脚下的路,是踩着鲜血,向上攀爬,才能登高望远。也注定获得不了,付出不了纯粹的感情,不仅仅是男女之间,也包括手足、君臣、朋友。 外头乱得不行,紫禁城却像一座孤岛,因着皇上不在宫里,反而成了今日北京城最安全的一隅。 中午,御膳房给送来了饺子,也备了很多菜式。挽月明显感觉西暖阁外的守卫比昨日多了三倍。也不知是防着她出去,还是防着外面的人进来。 满桌子的丰盛佳肴纹丝不动,饺子也凉透了。挽月坐在桌子旁,把“小玄子”抱在膝盖上,温柔地摸着它背上,头顶的皮毛。 门帘被掀起,是顾问行走了进来。 挽月缓缓抬起头。 顾问行一瞧桌子上的菜,连筷子都没换地儿,不由道:“呦,是不是今儿御膳房给您上的膳食不合您的口味?奴才让他们重新做吧!” “不劳烦了。”挽月道。 顾问行笑道:“那怎么行?皇上若知道您还饿着,不得心疼坏喽!那可得罚奴才了!” 听到这话,挽月知道,必定是外头的事情已经了结了。而且结果是对皇上有利的。 怀中的小狗忽然哼唧了一声,挽月低下头亲昵又怜爱地摸了摸它的头。“皇上回来了?” “仪仗这会儿估摸着已经到宫门口了。” “我家里人都还活着吗?” 顾问行一怔,心道:这位挽月姑娘,真是他平生在宫里见过的小主加起来,也没有她通透。通透伤不了自己,可也热乎不起来。 的确是梁九功先行快马赶回来,告诉了他今儿外头发生的事情。皇上不放心,生怕西暖阁这边出什么事。 挽月朝顾问行又看看,“您就跟我直说了吧,我不会寻死觅活,也不会闹,活着多好。” 得!顾问行在心里对眼前这位,又打心眼里佩服上几分。 “梁九功在外头,奴才还是叫他来跟你说吧!” 不一会儿,梁九功进来了。 他比顾问行要年轻太多,二十出头的年纪能成为皇上身边的心腹太监,还做了总管,本身想服众也不容易。 “挽月姑娘。”听了顾问行刚刚与他说说,梁九功索性开门见山,“您的兄长纳穆福暗中与秘书院学士班布尔善勾结,今日与靖西将军穆里玛、兵部尚书噶褚哈等人起兵造反,为御林军所擒。如今已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押入大牢,听候发落,意思就是不杀喽! 挽月静静听着,并无很大波动。梁九功看在眼里,这下才明白刚刚在廊下顾问行同自己说的话。 “我阿玛呢?” “鳌拜大人今早领兵剿灭血月教教众多人,以功向皇上抵过,恳请放过长子。皇上让索额图列了鳌拜三十条罪证,以上罪证鳌拜皆以认。但念及三代忠烈与为大清立下的赫赫战功,只革除辅政大臣之位,家产尽没,留其爵降为三等公,贬出京城去往盛京,未得召今生不得再踏入京城。” 盛京? 挽月想起了什么,弯了弯嘴角。怪不得他先前要赶大管家额尔赫去盛京老家看宅子,敏鸢要跟着去,他也没拦着。没想到阿玛这么有先见之明,这是在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光是敏鸢带走的嫁妆,以及盛京的老宅、旧仆、军中旧部和瓜尔佳氏族人,也足够一大家子后半生在那里安稳度过了。远离京城没有危险,上可至沙俄,东可至朝鲜,是女真一族老祖宗起家的地方。若皇上哪一天反悔了,还要追杀,也容易逃脱。 都能活着,谁都没死,不是挺好的结果么?毕竟功高盖主,拉帮结派,是历朝历代权臣被杀的共同原因。更何况正如鳌拜所说,他早已骑虎难下,这些年为了敛权,他提拔亲近巴结自己的人,对于跟自己唱反调的使劲打压,手上本就不干净。 她想,她折腾的这大半年,也总算没有枉费一番心思。 梁九功说完,暗自观察挽月的神情,却见她很是平静,似乎早就有所预料,不伤心也不错愕。 挽月站起身来,淡淡瞥了梁九功一眼,“阿玛何时启程?若我全家都要迁去盛京,我作为未嫁女,也理应一同跟去吧?” 梁九功眼皮一跳,“这……奴才不好说。您现今尚是乾清宫女官,除非有指婚,否则不到年纪,不得出宫。” “挽月姑娘,太皇太后召见您去慈宁宫。” 挽月笑了笑,轻轻拍拍它的头,将它放到地上,轻声喃喃道:“小玄子,以后不能再抱你了。你回你该去的地方去吧!” “呜呜~”“小玄子”不高兴似的呜咽了两声,十分不解又委屈地摇了摇尾巴,跟上挽月,蹭她的脚边。 她轻声哄着:“去吧!别跟着我了!” 狗儿不舍地望着小主人跟随太监离开了西暖阁。 外头的守卫已经撤得干净。 她仰头看着,好几日不出来,忍不住用手在额头处遮挡了下。暖阳高挂一碧如洗的天空,云散了,事儿也了结,是个大晴天呢! 慈宁宫一如既往地安宁,正有宫女抱着一把子修剪好的红梅和腊梅往屋里走去,梅香清幽雅致,看见她也同她颔首。 迎面看见苏麻喇姑站在门口。 “挽月姑娘,太皇太后等着您呢。” 挽月颔首回礼,跟着苏麻喇姑走了进去。 “臣女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万福金安。” “好孩子,你快起来!”太皇太后今日只家常打扮,盘着圆发髻,穿着一身对襟褐色寿纹路长袄,每边的耳垂上各戴了三只翡翠耳坠。 苏麻喇姑给她搬来了椅子。 “坐吧。”太皇太后招呼道。 “这些天委屈你了。你和皇上的事儿,你父兄的事儿,哀家都听说了。”太皇太后让苏麻喇姑屏退左右,“也不同你兜圈子了,你阿玛这些年作为辅政大臣,与皇上关系日益恶劣。哀家知道,起初他也是担忧皇上年幼,怕先帝治理好的江山守不稳,心血反而功亏一篑。可后来这人哪,总是会变的,尤其是尝过了权势只手遮天的滋味,加上朝中有人追捧,他也就路走偏了。 銮仪卫搜集了很多鳌拜结党营私、贪赃枉法的证据;而你兄长纳穆福谋逆,本该是死罪。皇上念及今日你阿玛带兵救驾,答应饶你兄弟一命,暂时圈禁;鳌拜同意归政,释兵权,退回盛京老家永不踏入京城。皇上允其保留爵位,降至三等公,京城的家产尽没,盛京老家就不予追究了。哀家想,这也许是对所有人最好的结局。” 挽月心里想道:实力上有悬殊,皇上坚定要亲政,这意味着鳌拜及其党羽大势已去,如今明哲保身才是明智之举。想来鳌拜前不久便已想通了这一点,才会在盛京早做安排。 太皇太后见她低头不语,似乎是在思索什么。于是便循循同她道:“可孩子你呢?哀家看出来你与皇上早有情分,如今你阿玛已经归政、皇上也即将亲政,你可愿意入后宫为妃?” 屋里窗只微微开,留了一条小缝,许是怕屋里烧地龙的热乎气散了,冻着这些花儿。梅花香气不浓只有暗暗香来,还混着一丝熟悉的味道。 其实当熟悉了一个人,是连他身上的气息也会熟悉的。就算听不到、看不见,也能感觉到他的来去。 挽月只略微静了静,便同太皇太后道:“回太皇太后,臣女不愿意。” 太皇太后微惊,眼角余光不动声色的向身后侧的里间瞟了瞟。 “臣女乃罪臣之后,实在无颜再去面圣。况且臣女资质愚钝,不贤不惠,着实算不得良配;娘家也已失势,为皇上提供不了什么助力。” 太皇太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哀家只问你一句,你喜欢皇上吗?” 挽月起身蹲了个福,垂首道:“皇上天人之姿,有雄才大略,臣女如天下女子一样,钦慕不已,只敢仰望,不敢喜欢。” “这不是你的心里话吧?” 挽月轻笑,“臣女岂敢欺瞒太皇太后?” “可哀家听说,你与皇上两情相悦,时常在一处说笑。也不是喜欢吗?” “什么都逃不过太皇太后的眼睛。臣女先前自恃有几分美貌,若能得皇上青眼入宫为妃嫔,也能为家族争个荣耀;如今臣女父兄皆有罪,皇上却念及旧情放过。皇上赤诚之心,臣女心怀不纯,更觉惭愧也不配。” 太皇太后深吸一口气,“哀家懂了。你这孩子,既没那么爱你的父兄家人,也没那么喜欢皇上,你只是为了自保,也深知你阿玛虽如日中天,但花无百日红,大厦将倒时唇亡齿寒。所以把皇上当成你的后路。” 挽月没有做声。 “你真像哀家年轻时候。只可惜了,没有机会能同你成一家人。不过哀家也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哀家也不愿意在皇上的身边留你这么一个过于明白的女人。哀家给你一个选择吧!哀家还有一个孙子,是皇上的亲哥哥——裕亲王福全。他的嫡福晋三年前过世了,你嫁给他做继福晋,这样不论日后如何,都不会殃及到你。裕亲王为人宽厚,不争不抢,嫁给他,你会度过非常平顺富贵的一生。必要时,也能保全你的家人。你可愿意?” 帷幔背后,手指死死抠进墙壁。 挽月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她与他之间的感情,从来都不纯粹。为了各自利益,相互算计利用着。原先没有戳破那层纸也就罢了,还能装作彼此情深,你侬我侬;如今这层纸已破,两个人再见面都会难免想起先前事,难保没有隔阂。芥蒂一旦存在,便很难消散。若多年后某天他突然想起,她未必不会失宠。 说白了从最初,这感情开始的就不纯粹,现在又要以什么理由去面对对方? 也许嫁给福全,对她,对皇上都最好。 郑重道:“谢太皇太后惦念,臣女愿意。” 锦帛撕裂,发出“嚓”地一声。 跪在地上谢恩的人与说话的太皇太后似乎都置若罔闻。 “别拘礼了,嫁给福全,你也还是哀家的孙媳妇儿。” “若无旁的,那臣女便先告退了。” 太皇太后应允。 人渐渐走远。 “刚刚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里间的帷幔背后,缓缓走出来一个明黄色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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