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然回想起来,只能说那会儿自己有些病,病到用自己的命去换他们的悔恨,实在是欠考量。 毕竟即便是许墨,也不明白她首次发觉自己被凌肖拐骗时的崩溃,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如此相信他人,以为他心思纯净,以为他重情重诺,最后在桃林绕了一圈又一圈,跪倒在宅邸门前,心悸怔忡,想着父亲拿起的柴刀,还有母亲点燃的柴火,事隔经年,她还能想起自己手脚烧焦的恶心味道,她在火里翻滚,被逼到极致,嘶叫着爬到角落拎起锄头,砸断了父亲的腿,一时间家徒四壁的房屋充斥着怒吼嘶鸣,血腥火光。那日她这一生的屈从软弱都被消耗殆尽,剩下的全然是怒。只有面对凌肖时她才有点滴共感,可他却因区区私欲要把她困守,结成层层桃林,要汲取她交不出来的乞求。没人知道她跪在桃林流泪,哭声狠抑着,不许让他人听见,躲在胸腔的心一阵一阵紧缩,她只能抓紧自己衣领才没有昏阙,是委屈,无穷无尽的委屈,积攒到不得不发的委屈,到头来还是装不下,翻涌着秽物从内里流出来。她无路可退,退无可守。 但这世上最不会让她如愿的是李泽言,他只身一人,四处寻找,见着瀑布流淌,便跳下去,后来他说他没想过要给她收尸,也没想过她会死,找也是随着心意在找。在湿冷山石等了进两天的悠然心静如水,从未想着有人能冲进来,却偏偏他能进来,上半身破开瀑布水帘,长发熟透贴紧皮肤的模样滑稽,悠然忍不住笑了笑,李泽言脸色极差,又惊又怒,单手拎着她出来,最后蹚水回岸边,悠然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趴在李泽言背上,意识恍惚。 悠然昏睡那几天李泽言不曾开口讲话,直到她再醒过来,看见许墨也守在身边,叫了声,兄长。 也等在一旁的李泽言终于问,你叫他什么? 许墨说,她是我修行时的师妹。 话说的多么轻减,径直刺穿李泽言的要害,剑柄还要转上一圈,让他血流不止,失去半条命。 醒来不过片刻的悠然心想许墨还真的是祸害,他到现在还要给上李泽言一刀。 自那之后再见李泽言便是如今了,在湖边偶遇,又被他领回宅邸。 悠然起初瞒着他是不想让他觉得自己跟许墨牵扯太深,后来也不想着说了,推脱推脱说也没了意义,谁知许墨会在李泽言好容易良心不安时补刀,先前他凭保家卫国在外征战,不觉杀伐,如今帮许墨是替族报旧恩还债,理所当然,可悠然在他眼里只是无辜,无辜被他牵制,一再被他拖拉,到如今这副田地,都离不开他。 许墨从前是修道,讲究清修无为,远离俗世,悠然也是。而他做了什么,害她染上风尘,还要害她此生受困,不可拔除。 还有丝丝缕缕到头来才让他察觉的情愫,从细小的角落把他腐蚀,现早已全身溃烂,无药可医。 他跟许墨情谊甚微,只剩旧约,他这一刀,确实要害,他躲不开,也放不下。尤其悠然藏在隐秘之处被他找到,那瞬间这丫头的可怜,细弱,狠狠敲碎心脏裂缝,流向四肢百骸。 多可笑,多可笑,他在夜间还妄想过她依恋,在他唇间黏吻,将今生托付于他。 到头来。到头来。 他落入陷阱,无意脱逃。 一旦打开情感木塞,压在内里的物都会呼啸而出,连他本人也觉察不出其份量,无数日夜辗转,愧,悔,勒着他,抵着他到窒息边缘,不予解脱,身形因此消瘦下来,偏偏即便如此,饥渴感更汹涌,明知他罪恶滔天,还是要发梦,还想要一缕思恋,这让他感到羞耻,对自己感到恶心,最后灌上酒,挤压揉捻后灌上许多酒,跌撞找到自己用来寄托的无辜者。 夜间晚风习习,悠然嗅到李泽言身上有酒味,她最恨有人蛮抱,凭着身材高大把自己塞进怀里,怎么挣扎也逃脱不得。 她生硬叫他放开。 李泽言缓慢垂下头,额头抵着悠然肩膀。 她也不再说,这人从不醉酒,他醉不了,想做的事别人拦不住。 久到悠然以为他入睡,才不从悠然身上借力,趁她不备,张嘴啃在她肩头。 我把命赔给你。 第二遍不知说给谁听,他又重复,我把命赔给你。 肩膀如火灼,悠然沉默,开口时并无喜怒,你不能死。 看起来像是相拥的人却是一人在挽留,李泽言听完明白自己万千情愫终成毒死自己的蛇,她不会接受李泽言丝毫忏悔,她要他此生求而不得,让情悔反反复复,压着他,扼着他,不得善终。 每从她这里强求一次,便是加深自己的罪孽,能杀他的,永远是他自己。 (九) 结尾 > 故人许久不见没话可说,两人坐在大堂,近些日子无人理会的桃子熟透掉落,朽烂香味腻得过分,随着热浪滚滚袭来,没人管束的池水也生出野蛙来,夜里唧唧哇哇个不停。 悠然清清楚楚李泽言之前是在忙,不然也不会由着凌肖肆意妄为,连带许墨也是,人在江淮,见也见不到几次,怨也怨不得谁。 算是千帆过尽,悠然如今与李泽言相处也没有太多抵触,声嘶力竭是对自己不好,还是要善待自己。 “凌肖的母虫还未找到?”她终于想到一个话头。 “没有。”真是有问必答。 “他真的有发过病?”没见他疯疯癫癫要吃人要饮血,虽然有时候使坏,本质上并非坏极。 “他发病的时候,才是你认识的凌肖。”李泽言语出惊人。 悠然瞪大眼睛,心说不过说两句闲话,你怎么又给我指摘别人的密辛,这种事情我不该知道,知道了更是膈应,这人莫非是想清楚了来跟自己找不痛快的? “你还没意识到?”李泽言讲人闲话从不脸红,“因你在凌肖闭关时总跑出说废话,否则他不会还留着这份幼稚。” “那、那这病看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悠然心虚道。 “确实,杀人放火,笑而往之。”李泽言说的言简意赅,话意连嘲带讽。 “……”事隔多年不跟李泽言过招,这话术明显跟不上了。 “择日他便回来了,”李泽言语气沉下去,“坑蒙拐骗的事,他不会再做。”意指凌肖肆意妄为,欺瞒悠然的事。 她也清楚,不想再提。 “你说,若是我死了,他这病会不会痊愈?”悠然又问。 “你舍得为他豁命?”李泽言语气不悦。 “舍不得,所以问问。”悠然一口咬定。 “他会更疯,说不准会对你的尸身做些违背常理的事。”李泽言直言不讳。 “这样。”悠然沉吟,被李泽言提醒,想起凌肖确实有时特别偏执,起初她爱幼心切,纵容他做这做那,少年脾性天然,要喊他同做什么,他嘴上说反话,身子早跟上,只可惜不顺他的意,要离要别,他执拗性子跑上来。他认,年少情愫只给一人,须尽忠,尽情。做的承诺,须躬行。不管她要不要。 嫁娶便是他平生出来的诺,任凭悠然说曾为妓,两人隔着岁月,越拒他越要追赶,经李泽言点拨,她也明了是癔症。 这癔症也被悠然强杀过一回,是她识破凌肖操控她时,困在宅邸的气急败坏与无望让她狠戾,戳穿凌肖躲不过的弱点。 她说你嘴里的情,你嘴里的意,怎么我看不见?我被人掳走,险些丧命的时候你在哪儿?为什么是李泽言带我回来,而你在什么地方?你去追那个策士之后,你为了身上蛊毒撇了我的命,你拿什么来证你的情? 现在想来凌肖去也是应该的,他毕生所求便是解去身上蛊毒,与许墨合作也是为了自身,悠然气急用这来伤他,委实有些过界,凌肖心中的情纯粹,这话说出来,无疑杀人诛心,全然是笑他虚情假意。 以凌肖的性子更是不会认输,错他认了,对承诺咬得更死,说什么也要做到。为什么别人可以,他却不可以。他并不是悠然眼中的单纯性格,那是她喜欢的,在别人眼里,全然不同。 悠然当然不清楚他这是癔症,见他执迷不悟,说得更狠,问他娶是不是要等他解了自身蛊毒,何年何月才能,等她容颜苍老,古稀入土吗。 年岁之事凌肖奈何不得,几句话逼得他走投无路,说的话如同幼兽呜咽,你不能这么对我。 言语间像极示弱。 想到这悠然捏了捏眉心,“那等他解开蛊毒,我也就不在他病症中,我便可以抽身了?” “不清楚,他跟我不谈及私事。”李泽言后半句说得很轻,“大抵会忘掉。” 他更想说的是解毒很难,凌家血脉消耗至今,还剩他一人,而源头还未有头绪,那策士之后并不清楚一丝一毫,死得也毫无价值,许墨仇怨也难报,说不准仅是蚂蚁撼树。 两人闲话才尽,凌肖那人便从正门走进,见着李泽言,面色差极。 表面上看二人并无太过焦灼,凌肖来也不是闲极而来,是带着几卷族谱,要跟李泽言比对。明面资料记录多是删删改改,此刻更有用的多为野史,其中民间族谱尤为可贵,他们只知仇怨在盘踞长久的势力中,具体哪些不甚清楚,只能找族谱中出现消亡突兀的那些。 悠然不想参与,吃吃喝喝睡觉,第二日醒来见他们还在伏案比对,心想岁月真是熬人,如今也能与他们同屋同住,习以为常。 原以为凌肖没空理她,转眼趁着李泽言不注意塞给她只泥狮子,身黑带花色,脖上套了一圈皮毛,又凶又丑。 李泽言余光瞧见,懒得理这等幼稚行为,脸色却不好。 两人一直忙到早秋,照料三人伙食的男子也送来厚料衣物,还带来许墨送的花灯,六棱挂穗,木构绢丝,绣着仙鹤白马,奇珍异兽。不顾李泽言和凌肖的冷目挂满整间宅邸。 悠然觉得那个有意思,先前许墨画过,最好的是绣有蝴蝶的两盏,挂在大堂前,目的昭然若揭。 许墨出现时,凌肖与李泽言早已出行办事,悠然正摆弄李泽言留的木刻,按理说他该做匹战马,怎么非得削个骆驼,看来还是小狮子更生动。 见别人能等他人开口,许墨不能,悠然有话问他。 凌肖困她,李泽言不拦,是碍于凌肖的身份,至于许墨也不拦,没这个道理,他明明是那个最不会限制悠然的人,却没有言救,哪怕悠然真的开口,站在院中,望着许墨的脸说,兄长,我要离开这。 可许墨的回答是,你走了,可还会见我? 他明明知道不会。 谁都可以骗她,谁都可以在她心上捅一刀,许墨不可以,他进退有礼,极具分寸,最清楚悠然能瞧得出他心里孤冷,不该让唯一能暖到他的暗火熄灭。 悠然当即走下池水,手脚沾满泥泞,拒绝许墨搀扶独身爬上来。她盯着许墨的脸,那双仍旧是淡紫的眼睛冷冷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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