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应声而开,从外面走进来三人。 不,准确来说,是走进那两人,还有一人是趴在地上爬进来的。 爬进来的人一身污泥,衣服破破烂烂挂在身上,也不知他穿了多久,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头发一片一片的结着块,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走进来的那两个人,却是老熟人了。 宴云笺目不转睛盯着范怀仁和范觉,知道眼下情状已非他所能控制,一颗心沉沉下坠。 范怀仁懂宴云笺的心思,歉声道:“公子,实在抱歉,我们抗衡不得姜大将军……” “你也不用看着他们,”姜重山在一旁道,“他们确实听你的话,根本没打算出现在我面前,但那书信为我指了明路。他们带着这么个人,实在跑不快,这才被我请到了。” 姜重山垂眸,望着地上瑟瑟发抖的乞丐,话确实对着宴云笺说:“你应当也没见过此人吧,想必他嘴里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宴云笺拧眉:“义父……” 姜重山却不管他了,径直向前走去,在乞丐面前停下。 “抬头。” 乞丐小心翼翼抬头。 姜重山目光一顿,虽时间推移变得锐利:“甄大人?” 甄如是愣住,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姜重山看了很久,渐渐地,他目光变得不可置信:“姜大将军……你是姜重山将军!” “将军!求您救我!求您救救我啊!” 姜重山不动声色俯视他:这人失踪已有二十多年了。 他回头看一眼——阿笺找的人,竟然是曾经的太医院院判甄如是。 姜重山微微抬手,没给宴云笺开口的机会,看着抓他衣衫一角的甄如是:“甄大人,对你感兴趣的人不是我,是他。但在这个屋子里,对你的命说了算的人,是我。” “我对你的生死和你掌握的东西,并不十分在意。你能说最好,不说也无所谓,”姜重山慢慢抽出腰间长刀,冰凉的刀刃抵在甄如是脖子上,他动作随意,锋利的刃边已将甄如是的肌肤破开一道小口子,“说了秘密,我会考虑保你的命。一字不说,我立刻砍了你的头。” 对他的儿子,他没办法。好话说了没用,歹话不舍得说。但对于甄如是,姜重山不介意用最快最稳的办法逼迫。 “我说……我说!我全都说,”甄如是抖个不停,舌头也有些不利索,“只要……只要你们能保我的命,保我绝不会死在那些人手里,我会把我知道的全都说出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虽然惊骇之极,但还没到吓傻的地步,懂得怎样才能保全自己:“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我可以让你们满意……当年大昭灭国大有冤情,我是重要的证人!我……我手上还有一份证据。只要你们保我不死,我愿意把一切都告诉你们,作证——为乌昭和族伸冤!” 姜重山瞳孔微微颤动,目光如黑沉深渊般钉在甄如是身上。 片刻,他回头看宴云笺。 明灭扑朔的火光下,他温润如玉的侧脸棱角分明,乌净的眼眸一动不动,整个人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 不惊诧,也不骇然。 平静的像一泓静深的水。
第64章 鹤归华表(三) 姜重山看了宴云笺很久。 原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几乎摸到了他性子中的底色。凿开深深的冰层, 听见底下汩汩流淌的泉水。 到此刻才知,那些暗流,不过是他身外的一层护甲。他内心的深渊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深不见底。 宴云笺没说话, 迎上他目光看了一眼。 姜重山忽觉心头一刺,转过了脸。 “甄如是,”他声线冷漠, 望着伏在地上破烂抹布一样的男人,“你消失二十多年,若本将军没记错, 你办的上一件大事,便是奉帝命带着药材,前往大昭抵抗当时正流行的瘟疫。” 甄如是嗫嚅:“是……” “接着你便销声匿迹, 不知死活, ”姜重山上下扫一眼,看他满身泥垢狼狈, 也知过的什么日子,“不成想是逃亡了这么些年。说说看, 为什么。” 甄如是咽一咽口水,抬眼:“姜大将军,您是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如今小人只是您脚下的一滩烂泥罢了。只要您答应保我这条命,我定知无不言, 可若将肚子里的秘密掏出来, 反倒害了自己性命, 那么小人就算是死, 也要揣着一肚子私隐下去见阎王老爷申冤。” 姜重山道:“我如何答应你,你才敢放心交底呢。” 甄如是的眼目光飞速在宴云笺和姜重山身上巡视两个来回。 他只是流亡逃命, 却绝对不傻。更何况,市井东躲西藏二十多年,更是练了一身识人的本领。 那年轻男人皮相这么漂亮,看眉弓骨相走势,倒不大像梁朝人,像西南那边的模样。 生一双异瞳,还命人抓自己,什么身份,他心里有底。 而姜重山,却愿意站在他前面。 不,不是站,是挡。一字之差,差的不是一星半点的微妙。 甄如是眼皮耷拉下来,浑浊的眼珠快速地左右一转——姜重山和这年轻人的关系不简单,他若有似无护着他,身上的气场偶然间对向那人时,分明是舐犊之情。 “我要你发誓,”甄如是一横心,遥遥指着宴云笺,指尖正对他那双不含一丝杂质的暗金眼眸,“乌昭和族人。” 宴云笺眸光闪过一丝彻骨阴寒。 选了路,硬着头皮也得走,甄如是咽了咽唾沫,“……并非针对,乌昭和族人向来讲究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向我发誓,你必定会在姜大将军面前保下我的命——别人杀我你会保我,姜大将军嫌我碍眼,你也得留我的命。我才可安心。” 他倒也会挑人,知道拿捏不住姜重山,就顺势下找,迂回来算计。 一旁范怀仁和范觉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眼中看见了厌恶。 宴云笺道:“乌昭和族人的誓,不会随随便便对人起。” “我……” “乌族的誓,你不配。”他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刀身古朴无奇,却有沉甸甸的质感,“但有旁的规矩适合你。残害过族人的小人,同族人人得而诛之,在我们的信仰里,罪恶滔天断指来报,收你一根手指,算你把命押我这。” 甄如是算是听明白了,这人骨头硬,不吃威胁,说话比他有底气。 这一时片刻,竟找不出手里还有什么可用的筹码。 眼看着宴云笺向他走来,一副要断他手指的模样,甄如是惊恐叫道:“你……你若砍我手指头,我我我……我就是死了,也必定不会吐露一字半句!” 宴云笺脚步未停,颔首道:“好一出视死如归。” 真这么有骨气,不至于过街老鼠一般东躲西藏二十多年。把命看的如此金贵,露出最大软肋,还妄图拿捏别人。 甄如是看宴云笺真的不管,依旧径直向他走,这才终于慌了:“姜、姜大将军——您、您救救我!” 姜重山拽住宴云笺手臂。 他手臂上的肌肉十分僵硬紧绷,被自己拉住,才感觉有一瞬间的放松。 姜重山道:“阿笺。” 他没看见过宴云笺动怒。就算是训斥过他,罚过他跪,甚至动过手,在战场上,更是每日都有新的情状拨动人的情绪,可是没有什么能撼动他异于常人的沉静稳妥。言谈举止,从不锋芒外露。 “你交给我。” 轻轻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停在原地,姜重山先于宴云笺半个身位: “甄如是,你的确是个聪明人。但眼下,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我说过会保你的命,必然做到,若你想借此逼迫我的儿子,劝你趁早收了心思。要知道此时此刻你最大的用处,就是你肚子里藏着的那点秘密。你抵死不说,我们拿你没办法,留在这里也是浪费世间,倒不如赶出门去,任由你自生自灭——反正你对我们也没什么用处。” 说了这么长一段,甄如是全都听进去,第一个反问的却是:“你的儿子?” 姜重山面色不变,也不回答,径自说:“你要想好,此地已是你眼下能拥有的最安全的地方。说了,你就有价值,值得我护着;不说,你在我眼中不过一滩烂泥而已。” 明白。这算是特意告知,他们的情义,倒比自己想象的更多几分真心。 甄如是沉默了好久,道:“并非我不想说,我当然会说……” 他抬头瞅一眼宴云笺,又转过去,正对上那对父子冰冷的目光,嘴唇一动:“我……我说的时候,能不能请这几位先回避?” 姜重山道:“不能。” 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再说,这几人看着也不像毫不知情的,无非愤怒和更愤怒的区别,甄如是索性心一横:“好……这事,本就是个阴谋。” “原本,原本在世人眼中,大昭与梁朝邦交甚密,并无战火,可大昭野心勃勃先行打破平静——最终却为梁朝所灭,此事的导火索,乃是那一场瘟疫。” “但,这场瘟疫本就是梁朝布的局。” 在当世史实中,梁朝与大昭曾是一对强盛友邻,两国关系恶化的转折点便是那场突发的瘟疫。当时大昭国行时疫,向梁朝求助,梁成帝宅心仁厚,派了太医与西南巡抚奔赴大昭进行救治,好不容易才勉强控制住。但那疫病来势汹汹,感染力极强,而昭人又恩将仇报,待境内疫病暂得控制后,便将染了疫病的梁朝官员赶回西境,致使时疫染及梁朝半壁江山。 那时正逢其皇七子昭贤宗登基,趁梁朝国力最弱时要求公主前去和亲,但即便梁朝答应此要求,大昭仍不满足,不时出兵扰乱西南境,甚至在梁帝放低身段休战求和时,派使臣一举刺杀了当时在位的梁成帝的性命,致使局势极度恶化。最终,自食恶果举国覆灭。 从此,乌昭和族忘恩负义的名声遗臭万年。 姜重山拧眉:“什么局?” 宴云笺黑深目光扎在甄如是身上。 一时间,屋中一片静寂,几双眼睛同时盯着甄如是那两瓣开合的唇: “先帝早有吞并大昭之心,却并无多成胜算,故而颁布了一道密令,由我亲手研改先帝在时保留下来的疫病毒种,引至人身,将人密封于箱,秘密运往西南边境。等大昭疫病逐渐蔓起,再假借救助之名前往,实则是带了大量染及疫病的民众,致使大昭时疫加速大规模扩散,如此一来,兵马未行,已削弱大昭国力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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