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定初掌中的令符,是一些人的如意令,更是一些人的索命符——只要是扶焰允许手下介入的事,结果从来是一方心愿得偿,一方家破人亡。 渐渐地,夫妻二人额头上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 荒僻的宅院、寥落的下人、近乎诡异的安静、此刻单独面对他们的叶知许……一切似乎都在预兆着灾祸。 叶知许再看一眼沙漏,唇角徐徐上扬,站起身来,睨着崔定初,“你们一直在问我想怎样,这些年了,我也一直在想。 “我想让你们后悔生而为人,可是做到又如何? “失去的已然失去,前路不过是茍且偷安。 “既然如此,不妨一了百了。” 她斟满一杯酒,端杯向二人,“这一杯,我敬你们,诚心祝祷你们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语毕一饮而尽。 “你到底要做什么?”崔定初声音沙哑,难掩恐惧地望着她。她眼中闪烁着妖异的光芒,美得惊心动魄,却也令他愈发心悸。 叶知许掷下酒杯,举步出门,走到回廊中。 崔定初如同中了蛊,僵坐在那里。 片刻后,崔夫人察觉到有浓烟入室,窗纱映照着火光,她急得怕得要发疯,哆嗦着站起来,嘶声道:“快跑、快跑啊!” 崔定初回过神来,仓皇向外逃去。 回字形楼三面都已起火,他们所在的楼层倒还无恙。 叶知许凭栏望着火光,回顾着七年来的遭遇。 原本活得像只骄傲的小孔雀,忽然跌进泥沼,委屈愤懑得要发疯发狂,完全没有理智可言。 前脚离开叶家,索雅安就取代了她,以与崔氏出门访友为由,得到纠正小差错、避开祖父手足的时间。 她到江南没多久,便听到祖父暴毙、叶大小姐热孝期间嫁予崔定初的消息。彻底没了回头路,只得认命。 父亲么,常年镇守边关,三两年回一趟家,对她一向漫不经心。别说有心人做尽工夫,便只有六七分像她,应付他也足够。于她,那不过是个最近的很清晰的影子,不能指望。 步入风月场,她清醒地认识到那身份有多卑微低贱,眼睁睁看着自己在寻欢的男子面前变得虚伪做作,甚至阿谀谄媚。 一面自我厌弃着,一面将处事待人的面具戴得更妥当。那时所求,不过是始终做不卖身的清倌,自己赎身,筹谋报仇。这便需要赚足够多的钱。 她的钱被人夺走了,她为了钱卖艺卖笑。 她知道尊严是什么,比谁都知道,却也要经常拿来换钱。 多可笑,多荒唐。 一朝进欢场,便是终生洗不去那个任人鄙薄的妓字。看得开又聪明的名妓,也能有个过得去的归宿。 她看不开,如何都看不开。 崔定初、崔夫人连滚带爬地下楼,奔到院中。 火势更猛,火焰在风中猎猎作响,通往外面的门厚重,紧闭着,落了铁锁。 夫妻二人忙又转身,要去寻叶知许,下意识地认为她知晓逃离的路,举步之际,却见伊人仍旧站在廊间,气定神闲地望着他们。 视线锐如刀,笑容甜如蜜。 同归于尽。 这就是叶知许要的结局。 整所宅院迅速化作火海,连番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之后,火焰有了冲天之势,疯狂地席卷吞噬着一切。
第02章 冬日。 叶知许的故乡泺城,时间是她及笄之年。 昨夜第一场雪降临,叶府被装饰得银装素裹。 一早,叶知许坐在饭桌前,没有胃口,懒得动筷子。 奶娘王妈妈道:“大小姐好歹吃几口,或者再让小厨房换些花样?” 叶知许没言语。她不想吃东西,想喝酒。 酒不能全然解忧,却能让人暂时抛下悲愁。前世最后七年,叶知许几乎无一日不饮酒,起初三年是不得已,赎身后已成瘾。 酒这东西就像脾气没谱的友人,终有一日变成蚀心的毒、刮骨的刀,而那时你已离不开它。 赎身前,一个纨绔子弟要霸王硬上弓,她实在没别的法子好想,气急之下从二楼跳下,折了一条腿,断了两根肋骨,身子骨从那时就败了。被病痛折磨的时候,手里有酒就会好过一点,慢慢的,变成嗜酒、酗酒。于是,喝的吐血,喝出更多病痛。 她要不是没什么活头了,何必陪着崔定初、索雅安葬身大火粉身碎骨。 到如今,叶知许发现,自己对酒的依赖一半来自于心魂。 这可不行,得戒,家里已经有一只醉猫了——她慈爱的可爱的祖父。 崔氏房里的绿翡来了,行礼后道:“大夫人说雪后路滑,免了您今日的晨昏定省。” 这与记忆中一样,叶知许说知道了,之后,不一样的事情来了—— “大夫人瞧着您这两日有些神思恍惚,问要不要请大夫来把脉。” 重生了,饶是再心大,也得消化一阵,做不到毫无异状。“不用请大夫。只是,”叶知许道,“今日起,王妈妈要去庙里,为先母诵经祈福,二十一天就够了。” “什么?”绿翡和一旁的王妈妈异口同声。多少年了,叶知许从不曾主动提及生母。 叶知许的视线在二人面前逡巡着,凉凉的。这年月里的她,琴棋书画皆精通,涵养不够,私下里不乏使性子发小脾气的时候。 “是、是。”王妈妈应下来,又道,“只是奴婢一走数日,房里的事便没人管了,万一出了差错,委屈了您,夫人定要发作人的。” “先母给我托梦了,别的不用你管。”叶知许态度强硬,“这就动身,不要耽搁。” 王妈妈没词儿了,以请主母拨出相应的香火钱为由,随绿翡一道去见崔氏。 崔氏一脸狐疑,遣了仆妇,盯着王妈妈问:“说沈氏给她托梦了?” 王妈妈点头,“千真万确,态度也有些奇怪。” 在平时,说叶知许视王妈妈为半个亲人也不为过。崔氏全无头绪,“总是要哄着顺着她的,让你去你就去吧。” 王妈妈态度谦恭,“奴婢遵命。奴婢只是担心,大小姐这两日心神不定的,大抵是因为继承了沈老太爷那笔财产,或许是动了什么心思。奴婢正想着试探一二,便出了这档子事。奴婢只怕,大小姐打定什么主意之后,夫人来不及阻止。” “我会想法子尽快接你回来。”崔氏端了茶,心里暗暗冷笑。她这些年付出的心力是区区仆妇可比的?别说她另有眼线,便是没有,叶知许要是有了什么盘算,也会主动告诉她。这份儿信心她还是有的。 此刻的叶知许,正在交代大丫鬟豆蔻、阿俏:“王妈妈不在房里,你们替她打理各项事宜,不用顾及太多放不开手脚,做不好还做不坏么?” 豆蔻、阿俏莞尔,齐齐脆生生称是而去。 叶知许窝到美人榻上,瞧着花瓶里开着的雪后红梅。 豆蔻和阿俏是忠心的,甚至因她丧命。 前世经过长久反思与查证之后,确定一早把她卖了的是王妈妈。 可笑的是,在外祖父沈老太爷心里,作为陪房的王妈妈出自沈家,是亲信。 对外祖父这个人,叶知许始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沈老太爷为官后期,昏君当道,忍无可忍辞官。赋闲后的年月里,发妻病故,仅有的女儿因难产撒手人寰。 他给外孙女做了些安排,便遣散家中仆人,携家财离乡远走,销声匿迹。记挂着外孙女的证明,是每隔三二年送到的一些贵重对象儿。 叶知许要到继承财产时才明白,外祖父那些年是更名改姓去经商了。 经商很丢脸么?能丢脸到什么份儿上?干嘛不知会她,王妈妈却自最初就知情? 是在七日前,她继承了那笔数额甚巨的财产,而外祖父已在他乡病故一年多。他不要外孙女为自己守孝。 也许在外祖父看来,多年不曾相见,不需计较繁文缛节,而那笔钱财,于她是从天而降的惊喜,却不知会变成把她炸得半死不活的惊雷。 人倒霉到一定地步,绝不是一两个因由促成。 巳时,叶知许估摸着叶老太爷起身了,带着阿俏去了松鹤堂。 十年前,伤病严重之故,叶老太爷不得不辞官返乡。 知许是他看着长大时时带在身边的孙女,加之亲娘早故,爹又常年在外,打心底偏疼几分。 这些年瞧着崔氏对叶知许没有限度的娇惯纵容,他颇有微词,打心底认定崔氏要把继女养歪——本来么,怎么不见她那样骄纵她的亲生女儿知薇? 叶老太爷昨日与酒友喝到后半夜,刚起身洗漱以毕,正要用膳,瞧见长孙女来了,笑着招招手,“来,跟我一起吃点儿。” 叶知许行礼请安后落座,瞧着桌上咸鲜辛辣的六道小菜、一壶酒,不由叹气,“不晌不夜的,您吃的就没一道适合养生之道的。”前世司空见惯,又不曾身受其苦,也就不曾在意,眼下则是非常确定,祖父是一名标准的酒鬼。 “这两日是怎么了?总拿我喝酒说事。”叶老太爷捋了捋白花花的胡子,“省了吧,没用。”语毕,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大口。 叶知许瞧着,心痒手痒不已,很有种说“我陪您喝几杯”的冲动,好不容易才按捺下去。 也不知有没有戒酒的妙方,她和祖父急需。 席间,叶知许寻由头遣了室内服侍的下人,把椅子往祖父那边挪了挪,悄声道:“这几日我才察觉,房里好些下人跟我不是一条心,偏生还都是母亲当初亲自为我挑选的。”她跟崔氏翻脸是必然,初期少不得祖父的照拂帮衬。 “早就跟你说……”叶老太爷发现自己要做马后炮那种无谓的事,忙打住,“这会儿明白也不晚,可有什么打算?” “是有些打算。”叶知许说了王妈妈的事,“……还是沈家那边的人跟我透露了口风,我才回过味儿来的。”当下她也只能用外祖父那边的人做幌子。 叶老太爷有自己的傲骨,如今关乎沈家的事,很轻易便会与那笔财产有所牵扯,说话便有所保留了:“如果事情跟沈家的人搭边儿,甚至两相里对质,我就不能在明面儿上给你做主了。”他掺和进去,知道的是他心疼孙女,不知道的一准儿以为他觊觎那笔钱财。 “我晓得,就是要求您暗地里帮我。”叶知许道,“王妈妈不会那么听话,直接去寺里,一定先回家交待儿子儿媳一番,天黑之前能到寺里就不错。您派人手等在路上,把她拿下,关到别院或是庄子上,过几日我过去当面问她一些事。” 叶老太爷见孙女真不是闹着玩儿的,神色多了三分郑重,思忖后道:“那么,连她儿子儿媳也一起关起来。那边是怎样的情形?夫妻两个可有孩子?” “没有,王妈妈的儿子今年十七,年初娶的媳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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