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到江满梨肩头的小儿,稚面童声、衣衫褴褛,一开口却似个大人一般老成。本以为只是他腹中饥饿起了坏念,结果背后还有一番辛酸,字字砸在地上,让在场人皆觉有些不是滋味。 可木已成舟,这朝又对盗窃管得甚严,江满梨除了与差役说明自己不予追究,剩下的如何处置,她也干涉不了。即便律法对孩童有所宽待,估摸着也少不了挨几下打。 藤丫心软,也只能站在旁边接连叹气,想了想,请了小娘子允许,又给那陶碗中添上几筷箸凉菜。 末了,盛平挥挥手,示意带人下去。林柳上前跟了几步,向押人的差役亮明身份,交代从轻发落,又招手让那送吃食的差役过来,在碗底压上一粒碎银。 -小市这种地方,最不缺的就是生机勃勃的恢复力。闹贼的小插曲一结束,即刻就变成了下饭的好谈资,不仅不会把客人赶跑,反而给了看完戏的食客们一个坐下来把酒言欢的新动力。 江满梨与藤丫方才耽误了包饺子,此刻吃货大军排山倒海重来,自是忙得飞起,方才的闹剧一应甩至脑后,根本来不及想。 因此林柳轻声走到她身边不远处,问她“可有受伤”时,江满梨不仅没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还猝然吓了一大跳,引得许三郎毫不留情笑出声来。 盛平听见笑声,对上许三郎的目光,便忽而想到几日前江满梨为她喝彩的情形,不动声色错开眼去,道:“许郎君与林少卿吃些什么?我来请。” 江满梨本就没想到盛平真会来吃小摊儿,更没想到还让人遇上偷窃之事。 此时赶紧扬着笑脸道:“使不得使不得,今日小摊来请,几位大人郎君帮我捉了毛贼,我自当感谢呢。” 说罢让藤丫先端小菜过去。 雪花牛肉切得薄,汆水烫熟去腥,以葱花蒜末、辣椒花椒、酱油和酢加热油激拌过,在混入油绿的香菜碎拌匀。 上菜时拿筷箸夹了,于盘中堆成上尖下圆、松树般的模样,周围淋上一圈红油,再将加了花椒油的芝麻酱自那“树”顶浇上一勺。 吃的是个醇香味厚,咸鲜而不腥。 而莴笋丝则是碧绿通透,烫得脆嫩正好,不多加料,只拿蒜、辣、酢、糖、酱油几味,加少许芝麻香油凉拌。 突出的是个微酸中带微辣,清爽解腻。 盛平方坐下,便看见许三郎腰带上系着一条带兔儿坠的五色百索,很有些打眼,好似端午那日,江满梨腕上也系着一条。 多看了几下,便被许三郎注意到了。 许三郎嘻嘻一笑,取下来展示,道:“端午前夕江小娘子这里抽彩,我运气佳,抽中这兔儿百索。江小娘子亲手编的,可不好抽,有些手气欠缺的人没抽得,却也稀罕得很。” 身子对着盛平,话却冲着林柳。林柳怎听不出他话外音?懒得理他,拿了筷箸自顾自吃莴笋丝。 许三郎见状又道:“说来这百索还真是灵验,那日龙舟拔得头筹,说不定还有它一份功劳。不知其他查案的、考官的,戴上能不能保个案破官来?” “什么东西能保案破官来?我也想要一个。”清亮的女声从身后传来,三人转头,见是陆嫣和方二娘来了,起身礼让。 “你有啊。”许三郎亮了亮手中的百索。 “这个啊,”陆嫣也戴着呢,小娘子家不好取下,遂晃晃手腕,堪堪露出鸭儿的一双黄色小脚,“那我可得好好多戴些时日。” 方二娘撇了撇嘴,盛平听说那百索还有别人也有,却好似松了一口气般,吃起牛肉来。 许三郎道:“盛少监有品味,我也颇爱吃这道芝麻酱拌牛肉,用来拌索饼也极好。” 盛平却没接话,点点头,筷箸就跟着林柳,改伸到了莴笋丝的盘中。 几人边吃边聊,说到方才发生的闹贼一事上,方二娘有些担忧地望向林柳:“林少卿可有受伤?” 林柳漠然:“未有。” 方二娘接不下去,心头烦闷,只好又默默吃菜。 江满梨拿木托盘托了六碗钟水饺来送,笑吟吟客气了几句,上好菜便要离开。却被盛平叫住,道:“听闻江小娘子擅编百索?” 江满梨有些意外,眨眨眼,点头:“略会一点。” 然后又是如舫上那般,盛平沉默半晌,至众人都觉得气氛静得过于微妙了的时候,突然道:“可否为某编一条?价钱由小娘子定夺。” 此话一出,五人尽数顿住。 许三郎率先反应过来,登时在桌下踢了林柳一脚,踢得他伸出去夹莴笋的筷箸抖了抖,抬眸,见许三郎眼睛睁得溜圆:你也要啊。 可惜林柳心乱如麻,心尖好似有群鹿奔过,一番犹豫,又觉得何必凑这热闹。终是微不可察地拧着眉,一句话也没说。 而江满梨虽然满肚子问号,却也不能推拒,毕竟目光一扫,就见许三郎抽中的那条还放在桌上呢,定是几人聊到了,怎好厚此薄彼。 只当这些贵哥儿可能是好东西见多了,反而觉得老百姓的寻常东西新潮。想了想,也只好道:“盛大人不嫌弃,我自当相送。大人可有想要什么样式的坠儿?” 盛平摇头,意思让她看着编。 待到江满梨回了摊上,方小娘子噘着嘴,把陆嫣手上戴的那条拽过来细看。一个抽来的彩头,怎么还成香饽饽了? 本是不解,加上常来此偶遇林柳却始终不得关注,有些郁闷。 然玩着玩着,忽而又想到如此一来,这百索盛平、许三郎、陆嫣都有,唯独她和林柳没有。偷着抿了抿唇,仿佛找到了二人的相通之处,有些隐隐不能说地开心起来。
第22章 早餐换点花样 自端午过后,天气就逐天热起来,到了五月末,已是忙活一阵就淌层薄汗的地步,身子胖些的、怕热些的,甚至已经摇起了小扇。 江满梨便开始琢磨热天的吃食。 夜宵自不用说,先前做过的凉皮、冷吃兔早被客人们念叨了几次,已经重新上架,几道凉菜合着凉拌索饼、粉丝也是热销,便几种换着来。而烧烤和酸辣粉这样的,原本江满梨和藤丫都觉得太火热了些,吃得人大汗淋漓,不如先停一停,等到秋日再来。 却是客人们不乐意了,指定要吃着烧烤配凉皮酸辣粉。 也罢。跟喜爱趿着人字拖走街串巷撸串儿的现代人没甚区别。 故而终是大致定下来,烧烤不变,几种凉拌的主食根据当日备货情况换着来。到头来撤下去的,还只有炒饭、水饺、猪蹄膀这类须得趁热吃、又过于饱腹的食物。 宵夜是定下来了,可朝食还没谱。 江满梨的朝食招子是要跟着季节每三月一换的,正好也到了该更新的时候。可朝食这种东西,从古至今无非就是以煎饼饺子、包子油条居多,偶尔有个别以江米制的,也算不得适宜热天。 愁闷了几天,到了该换招子的前三日,还是藤丫一句话点醒了她。 “小娘子若不试试豆腐羹?我陶州乡下老家就有夏至日吃豆腐羹的习俗,羹汤比包子炊饼来得爽口,应当算是应季罢?” 对呀! 怎把豆腐脑给忘了! 江满梨闻言一个击掌,喜上眉梢,恨不得抱着藤丫亲一口:“你说得对!就做豆腐,甚好!” 这朝人已经懂得以石膏点豆腐,因着豆腐美味,价钱又不高,京城里的豆腐作坊也是几乎每个坊里便有一二家。 江满梨寻常买豆浆的作坊就在象福小市里头,因为方便。没做汤饮的日子去了,让人新鲜送一桶过来,自己拿铜锅热一热,就是现成的饮子,食客顺手点一小碗,配煎饼或煎包都极好。 可若要在家做豆腐脑,从原本的作坊买就不合适了,太远。去问了家附近的几处,最终选了一家开门早、豆浆又磨得细腻的。 天色尚未明,江满梨刚刚把炉子烧亮,藤丫已经拖着板车回来了。 车上两个大木桶,揭了盖儿,里面盛满现磨的生豆浆。 这桶其中一个还是江满梨那是为了做卤鸡子而添的,一直用得不错,这次想着卖豆腐脑,便又买来一个,凑作一双。 藤丫活动了一下拉车拉得僵直的手臂,道:“从前给人当女婢时,我以为伺候别人就是最苦的了。后来跟着小娘子,发现小娘子竟比我那时辛苦得多。可今日去豆腐作坊,方觉开作坊的老伯老嫂,竟然比小娘子还要累,我丑时六刻出门去,他们丑初便要起来磨豆浆。” 生豆浆是雪白的颜色,倒进锅里,白璧一样好看。 江满梨笑着拿了大勺搅拌,小火开始熬煮,道:“做吃食生意的,哪有不苦?比豆腐作坊更苦的也有的是。相比起来,咱们至少能睡,也能午休。” 藤丫使劲点点头:“还能赚钱。” 想了想又兀自笑起来,加一句:“至少比阿念赚得多。” 豆浆撇去浮沫熬成微黄的象牙色,就是熟透了。江满梨让藤丫搅着勺,自己则取了前日从熟药铺买的石膏条来,用火烧一烧,刮下去些许粉末。 粉末分少量下去两次,锅里的豆浆便开始凝结。藤丫第一次见点豆腐脑,很是不敢相信:“这,这,是我眼花了?” 点好的豆腐脑滑嫩光亮,筷箸一夹就碎,须得拿大勺轻轻去舀。 舀出两碗来,一碗调成咸口、一碗调成甜口。让藤丫先选了甜的那碗去,尝几口,点头如捣蒜:“好吃!”江满梨又笑着将手中那碗咸的换给她。 这下小丫头傻了,左一口、右一口,吃到两碗都快见底了也没分出胜负来,咂咂嘴,道:“小娘子,咱们还是两种都卖吧。” 江满梨确实也是这么打算的。 板车拉至小市,不过寅时三刻,比寻常早了两三刻钟,等待朝食的人却比往常还多。 云婶已经熬好了汤在擀面条,阿庄叔则出来卸门板开铺,见着江满梨二人,打着哈欠笑眯眯喊道:“阿梨,你放的竹筒现在要么?我给你拿过去。” “我来我来。”江满梨让藤丫支摊儿,自己钻进云婶那后厨里,便拎出炮仗似串着的几挂竹筒来。是江满梨前日抽午休的空档跑了趟西市订来的,贪图方便,就近搁在了云婶家铺里。 一拃来高一个,不算大,但粗胖厚实,下侧烙个青里带黑的小戳子,里头写“江记”二字。 “今日的朝食要用这竹筒来装?”云婶抻着面,问道。 “正是。”江满梨点头。云婶抬抬下巴,指着那竹筒串儿,又问:“那顶上那孔是作何用?” 便是为方便插.入芦秆,江满梨特意让卖竹筒的铺子帮着开的小洞。 今日之所以人多,并不是因为江满梨的小摊儿换新招子,而是今日六月一,乃朔朝,凡九品以上京官都要参朝议政,无人敢有推迟,故而来买朝食的时间也就提前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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