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了,才见阿婆有条腿不太利索。 “摔了一下,”郭家阿婆嘿嘿一笑,指了指自家铺子,“所以这些日子水饭也卖不得了。” “不妨事,现在好多了。”拉住江满梨的手拍拍,话锋一转,“阿梨啊,上次跟你问我卖铺子一事,可还有想法?” 江满梨当然是有点想法,可买铺子也不是儿戏。郭家阿婆看出她犹豫,道:“来,不急,你先再进来看看。” 这铺子与云婶家的羊汤铺是一错不错的两对面,论里头面积,却比云婶家的要大上不少。云婶那间是独铺,不带院子,约莫三丈多宽,四五丈长,除却灶房,也就至多摆上一套桌凳,所以剩余的桌凳都是往街上摆。 而郭阿婆这间,却是带着个小院儿的。院里有口井、有间小屋,虽不能住人,堆一堆盆桶、煤柴、粮米之类的,倒也绰绰有余。堂里也比对过大上约莫两倍还多,三个灶眼,留出过道,能放至少四张桌。 江满梨跟着阿婆仔仔细细转过一圈,心里那是真喜欢。 非要说有点什么缺憾,就是若院里多间房能给阿霍住就好了,他住在吴大娘子院中,始终是打扰人家过日子。 郭家阿婆看江满梨沉思住,等了片刻,先开口了。 “是不是钱上为难?” 京城屋舍铺面皆贵,而此铺又在旧城中心的四坊交汇处,江满梨上月便问过,要价四百八十三贯。 她手上,许国公府给的一对镯子当去一只,赎了藤丫,还余十来两,另一只当掉,能换三十两。而这三月起早贪黑,早餐摊子每日净利二两余,夜宵开了约莫一月,赚得倒是多些,每日能有八.九两。 江满梨不是个爱赶潮流的人,衣服鞋子贯买同品质里稍微贵些、却耐穿实穿的。譬如现在为了方便支摊儿,买的都是耐脏颜色的粗布衣裙,所以在穿着上,就几乎没甚么开销。 刨去添置锅啊炉啊、烤网啊碗碟啊,还有些个零零碎碎的用具,节庆抽彩送礼盒的钱,每月的房租摊租、税钱,还得留十来贯应急,手头拢共算下来,最多拿得出二百九十贯。 江满梨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道:“是为难。不瞒阿婆,铺子我是顶中意的,但是手头……确实拿不出这么多。” 不止为难,还艰难。 这可是全部的家底儿。 “能给多少?”老太太拉她在灶脚的矮凳上坐下,语气并不急迫。 江满梨直言:“尽数拿出来,也只够大约一半多些。” “嗨哟!”郭家阿婆一听,却似是毫不意外地眯着眼睛笑了,拍拍她手,道,“我记着,你也就来了小市仨月罢?你可知道这一月来问铺子的,摆了七八年摊子的都拿出不半数钱来。” “那阿婆为何不卖给街道司?我听说自打夜市开起来,衙门很是愿意收小市里的铺子。” 郭家阿婆摇头:“要是都卖给衙门,你们日后的生意可就难做了。你想想,衙门买了铺子若要租要卖,会租给谁?卖给谁?” “给鸿商富贾呗。”江满梨会意。夜市是块香饽饽,郭家阿婆是个良善人。 “那阿婆可愿意让我分次付完买铺钱?”既然说到这里了,江满梨便也不拘束,直截了当问道。 郭家阿婆笑了,点头,道:“我确有此意。我老太婆开铺子几十年,什么样的摊子能赚钱,我一看便知,剩下一半,对你不是难事。”顿了顿,又道,“但我也有个条件。” 江满梨喜出望外,赶忙应道:“阿婆直言。” -京城里突然刮起吃鸭的风,林柳感觉自己日日都要吃许多鸭。 大理寺衙门下值,孟寺卿与刑部尚书方丙清约在长喜楼用饭谈事,叫林柳作陪,三人点了一整只新上的“江记花蜜鸭”,方尚书赞不绝口。 应酬完回家,阿娘王氏的贴身婢女破天荒地在府门前等着,一见他,便拉去王氏院儿里,说“大娘子今日邀方二娘的母亲来府上做客,点得好鸭子,必须让郎君也去吃一吃。” 林柳哪还吃得下,勉强去一趟,顶着两位阿娘促狭的目光,赶在二人开口聊婚事之前推脱公事未了,火烧屁股一样跑出来,到竹林书房去找阿爷练字静心。 哪知字练了没几个,老邓进来了,手里托着两大包箬壳裹着的吃食,放至案上拆麻绳,绳子还没拿掉,裹着糖蜜的鸭腿先掉出来一只。 林柳触了触额头,觉得要不还是去睡罢,道:“阿爷慢慢吃,孙儿明早要起来抢马,先去睡了。” “去罢,”林舫波也不强留他吃,没人抢他的鸭腿更好,道,“子韧孙儿每日早起步行去衙门,确实辛苦。” 林柳呵呵笑笑,作别阿爷,还没走到自个院儿里,小厮报许三郎来了。 “表兄!劝君惜取少年时,夜市堪吃直须吃。何故这般早睡,岂不虚度光阴?”许三郎今日穿一身群青色的道袍,很俏皮,林柳一看就知他是下午睡饱了没事干。 许家兄弟四人,许三郎头上两位阿兄,都是金戈铁马、骁勇善战的武臣,很得官家重用。而身下一位阿弟,虽比三郎小七岁,却是棵读书的好苗子,去岁已考中解元,来年怕要大作为。 许三郎夹在中间,高不成低不就,许家没指望他成甚么大气候,也就一直随他这么玩儿着。 林柳听是去夜市,心中来兴趣,面上却表现得依旧冷淡,道:“吃什么?” 许三郎道:“自然是甜皮鸭。” 林柳:“……” 许三郎:“啧,去不去?” 林柳:“去。” -摊上买吃食的队伍一如既往地热火朝天,加上天儿也热了,叫饮子的伸着脖子喊,扇扇子的左右手来回换,愈发显得拥挤。 许三郎指着新菜牌:“咦?有酥山?” 江满梨有二三日没见到青青柳和许三郎了,看到二人来,净了手亲自过来招待,脆声让藤丫去帮郭家阿婆铲酥山。 与许三郎打过招呼,又与林柳道:“贺大人已经坐了好一会儿了呢。” 贺大人,贺骥?林柳循着江满梨细长的手指看过去,见还真是贺骥与宋钊、龚昱两人,坐在一张竹桌上。贺骥手里捏只鸭腿,吃得正香。 道:“那劳烦小娘子给我们添个凳子,便与他坐一桌罢。” “好说。”江满梨点头,“二位先点吃食?” “我给两位恩公搬凳子!”阿霍背着箧篓,刚送完外送回来,箧篓来不及放下,便一溜烟拿凳子去了。 那日要还碎银给林柳,林柳没收,转手把碎银子给了江满梨,让留着给小儿做束脩用。阿霍知道了,就一直管他叫恩公,怎么都改不过来。 林柳笑笑,与江满梨道:“阿霍跟那日全然不同了,江小娘子定费了不少心。” “现在高低有了个孩童的模样。”江满梨也笑着,转头去看阿霍,“我没费什么心,阿霍帮我干活倒是挺费心的,甜皮鸭如今卖得好,还有他一份功劳。” 殊不知她看阿霍,也有人在看她。 林柳目光从江满梨撑在板车边上的手指,滑到她侧颜但扬得老高的唇角,再滑到她的丱发。今日怎没有戴那朵小白梨花? 许三郎看不下去了,敲敲林柳,咳咳两声,道:“江小娘子,酥山来两份。” “好嘞,”江满梨连忙回头,笑应,“酥山配料都要否?” 两人也不多问了,异口同声:“都要。”许三郎又道:“再来两碟甜皮鸭,十串儿羊肉,十串儿凤爪。” 酥山是这朝人的夏日甜品,就是现代的刨冰或冰沙。 冰铺买来现成的冰,敲碎成碎石大小,堆叠成小山状,上面淋甜酪浆,再点缀些花瓣果碎,就称酥山。 那日郭家阿婆对分期付款买铺子所提的条件,就与此有关。 郭家阿婆老家在南方湿热之地,乡人多喜冰,她虽同意跟着儿子回去养老,可也没想就当个无所事事的老太,便想着,让江满梨教她制一二样新式的冰雪冷吃,回乡去了,还开个小铺,做些卖一卖。 这可算问对人了。 江满梨晓得时人爱吃酥山,便先教她做与之类似的刨冰。故而这两三日,郭家阿婆跟着江满梨出夜市摊儿。 刨冰不似酥山以盘来装,而选比寻常小盏大些的琉璃碗,依旧碎冰作底,铺晶莹剔透一层,然后不忙着浇酪浆,而是铺上各种各样、切做小方粒的节令水果。 卫州白桃白中带粉,南州金桃黄得喜人,李子红中透紫水汪汪,木瓜橘红软甜,白桃木瓜鲜吃,金桃与李子则拿蜜渍成果料,浇上去,白冰缝中便蜿蜒而下红黄亮色的漂亮糖汁。 这还不完,还要见缝插针地堆上红豆、黑豆、绿豆等制的五色蜜豆,先淋一层桂花蜜,再浇乳白的甜酪浆。 林柳笑看着江满梨端着托盘过来,放下两碗层峦叠紫、酪明浆秀的巨无霸“酥山”,又放下鸭儿、串儿等吃食盘子,笑着跟贺骥几人也打了招呼,折回摊儿去,直到人被挡在了悬挂着的甜皮整鸭后头,才默默收回目光。 一看,贺骥正舀他的酥山,已经吃凹了,因为他专挑渍过的金桃。 见林柳转过来,混不在意道:“别看了,看上了又如何?你阿娘能让你娶么。” “噗——”旁边一口鸭子一口酥山的许三郎没忍住,转头便看见林柳脸红得不行。宋钊、龚昱却没听懂,左顾右盼了一下,心道林少卿看谁了? “贺仲驰,”林柳一把抢过那碗酥山,“胡说些什么。” 许三郎拿帕子擦擦嘴,邪笑着对贺骥比个拇指,压低声音道:“贺兄也看出来了?”二人相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嘻嘻笑着,贺骥道:“旁观者清。” “林少卿……”忽而有人打断这场好戏,众人转头看去,方二娘拉着陆嫣的衣袖,羞红了脸,“打扰林少卿和几位大人了。” 今日夜市格外挤,她方才走至近处,方才看见林柳也在其中,离得近,但人声杂,隐约听见“看上”、“阿娘”、“娶亲”什么的,以为是聊到了林柳与她的婚事,羞得面红耳赤,若不是陆嫣还在,恐怕要落荒而逃了。 贺骥与许三郎相看两惋惜,索性不管了,分成吃肥派和吃瘦派,与陆嫣探讨起吃鸭的精髓来。而宋钊、龚昱本也弄不懂,就自顾自地谈论家中娘子孩儿,等下若是喝了酒回去还进不进得了家门之类的琐事。 剩得林柳咔嚓咔嚓嚼刨冰,方二娘拿余光看着他脸颊上的酒窝一明一暗,一明一暗,心也跟着一突一停,一突一停。实在忍不住了,拧着眉对林柳道:“林少卿可否陪我去排队点些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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