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寺卿呵呵笑笑,把手上蟹壳里的黄儿抿净,道:“子韧呐,别看他平日里安分,骨子里实则是个落拓不羁的,不像他爹娘,随的是林舫波那老儿。” 辣蟹香爽,原汁鲜甜,许三郎这边就不似老大人们文雅了,左右手开工,一口一个,吮得震天响。 陆嫣有些嫌弃他,拍他一下道:“再过一月毓娘与崔状元成婚,正好还缺个吹曲的乐师,我看你不要器物也能奏,莫若我举荐你去?” 许三郎哈哈大笑,自然听出陆嫣揶揄,但脸皮厚,道:“我自是可以,只怕方尚书和方小娘子不乐意。” 说到方二娘,陆嫣又道:“自秋雨以来,好像还未在夜市上碰见过你表兄。你二人不是总一同来么?” “不知,”许三郎摇摇头,“前阵子雨天他回府忒晚,我去找过两次都不在。问了他阿爷,说总要子时末刻才回,大抵是案子太多罢。” “是么。”陆嫣笑瞥一眼正要过来上菜的江满梨。 臭味相投之人不必多言。许三郎立时会意,嘶了一声,邪笑攀上嘴角,拿蟹螯点点陆嫣。 待到江满梨笑吟吟端了砂锅过来,许三郎便突然道:“江小娘子可知我表兄近日在忙些什么?我听闻他日日深夜才归,好些日子不见了,实在是担心得紧。” 江满梨没防着许三郎会问这个,笑容怔在脸上。 挑眉:“林少卿啊……” “啧,”林柳一身山矾色交领袍,负手阔步踏过来,肩膀恰把江满梨微微挡在身侧,笑道,“管你何事。” 江满梨得救,笑着往后退了一退,空的木托盘顺势放下去,垂手时,不小心蹭过林柳的宽袖,一只微凉的长指便在她食指上勾了一勾。 林柳掀袍落座,神色镇定地取一只蟹来,又扭头与江满梨道:“劳烦小娘子再上些不辣的。” 声音比寻常更温和,带着些许劳动她的歉意。江满梨笑着应了,恰好别桌食客唤她,忙不迭跑开去招呼。 许三郎看着自家表兄啧啧直摇头。心道若不是他们还在此处坐着,林柳怕就要省去“小娘子”三个字了。陆嫣看够了好戏,吃着蟹,也抿嘴偷笑。 待到铺里食客走得差不多,江满梨半倚在柜台上,手里摆弄着那兔子灯,与刚从工坊里忙活完过来的阿念聊那批送出京城的竹筒货。 一如所计划,此趟商船行得妥,当日夜里便靠岸襄州。竹筒密封得好,取下船,又装了马车运送至铺子里,确有些个颠簸漏了洒了的,但最多的运损还是因着有一捆竹筒绑得不够紧,提下马车时一侧的绳耳脱了出来,以至于摔了些。 除此之外的照着江满梨所言抽样验了不少,于味道方面,未发现异常。 跟去的小厮尚未启程回京,还要就着车马前往下一州的分店确认情况。具体的过税、查验等问题,还要回来才能得知。 江满梨总算是放下心来。粗略算过收益,刨去各家一半的运损,若是税收方面也无意外,这十几天忙得就算值了。拍拍阿念的肩头:“去找藤丫拿蟹吃。我记得你爱吃蒸的,恰省得我再炙了。” 阿念早就惦记着呢,脚底抹油进了厨下,方要开蒸笼,便挨了藤丫一下打。藤丫把手里已经掰开装了盘的递过去,凶道:“就吃这两个,不许打旁的主意!” 林柳过来柜台前,听闻工坊的货顺利送出去了,又见江满梨满脸笑意地执笔算账,默默地看了她一会。想到前几日她劳累的模样,还是心疼,却又不忍让她停下。 从小摊到小铺,再到工坊,他是一路看着她过来的,她如何辛劳,如何坚持,如何苦中作乐。 江满梨向来不是囚于笼中的雀,而是市井里扑腾的鸟,只要她欢快,时不时还能到他肩上歇息一二,他便也欢快。 “江小娘子。”林柳温声唤她。 江满梨从账本上抬眸,自那兔子灯微微跳动的柔光下看向林柳,灯光把他眉目勾得深邃。就这么看了片刻,想到他方才挑她手指的大胆举动和这声“江小娘子”格格不入。 笑了,杏眼弯起来,道:“林郎不若就……唤我阿梨罢。”
第51章 盛大人的困惑(一更) 街道司出售给窦姓商人的铺子,于南方几州被转手给当地商户一事又有了新进展。 大理寺留在南方暗查的差役回报,收买市铺的商户共有九家。其中又以绍州向家,建州赵家,鑫州杜家和陶州余家,这四家最大,买下的市铺也最多。转手的京城各处小市门铺共六十余间,这四家占去了七成还多。 “绍州向家……”孟寺卿若有所思。 “绍州向家买下的市铺最多,其次便是陶州余家。”差役道。 却见林柳摇头。孟寺卿抬眼,示意他说:“子韧有话?” 林柳把手中的薄纸递给老师,上面记下了方才差役所言,几家商户收买门铺的数量,道:“粗粗一观,确实是绍州向家所买最多,但若细看,陶州余家或许买得不比他少。老师请看。” 林柳点上其中几行小字。 “九家商户当中,有三家姓余,陶州这家最大,另两家分别在鑫、建两州,所买不多。余非大姓,而陶、鑫、建三州所隔并不远,若这三家是同宗呢?” 那加起来,就恰好与向家所买相同了。 差役眼前一亮,不禁道:“对啊!少卿所言,极有可能!”说罢自觉失礼,赶紧叉手赔罪。 孟寺卿不怪,令他顺着林柳所言去查。差役便继续道:“除却各家所购市铺的数量,小的们还查到一件怪事。” 便是这九家商户皆申请了入京通关的文牒,且勾办了一连手续。不日便要着人进京城来,或经营所购下的市铺,或租赁更好的场所,开设酒楼歌馆。 此言一出,孟寺卿与林柳对视一眼,双双想到了一处。 林柳转身出廨房,回来时,取来几片碎纸头。其中一角信笺带着烧焦的痕迹,模糊可见“待”、“京”二字,而另一片更为破败的,上面依稀可辨“入京”一词。 差役看那碎纸几眼,问道:“这是端午节前,小的们从南边四州官员家中暗搜出来的那些?” “正是。”林柳点头。差役眉头一跳,明了了:“莫不然是早就预谋好的。” “未得证据前,此话不可乱说。”孟寺卿踱步思索,末了,停在廨房正中,“去查明这几家商户与地方官员可有关联,从祖宗查起,家中仆从都不要放过。” 待到差役领命下去,又与林柳问道:“小六可有找到?” “长吏来报说,民夫当中确实有人认出小六的画像。大约是打草惊蛇,去抓时,人已经跑了。”林柳微微握拳,轻叩了一下桌案,“然也说明两点,一则确有人在帮他,二则此小儿定与我们所查之事有关。” -大理寺那边胶着,象福小市里头也不安生。 有两家铺子见江满梨这头大排档生意火热,便学着也以几家合用商铺的法子分摊市税。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合用是合用了,却未过明雇佣手续,让街道司一查便查出来了。 闹了几日,先是务里头来人踢门,斥令补足市税,可饶恕牢狱之灾。其中一铺受不住吓唬,赶忙补了税钱,却发现后头还有大笔的罚金等着。罚金交不足,亦是要进大牢的,那已经补了的税钱岂不又打水漂?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税钱的事情不了,不但生意不能做,铺子也私下售不出去,罚金便也凑不出来。最终别无他法,将铺子抵给街道司,抵去大部分罚金,还剩余的,几家人砸锅卖铁,死命当了出来。 另一铺见这般惨状,哪还敢开口答应补税?死命不从,铺门一锁,两家老小连夜卷了铺盖行李。 待到务里的差役发现情况不对,叫来街道司的兵差破门而入,人已经带着银钱跑了。空留一间门铺任街道司收去,好歹家底没配光,只要不被抓到,换个地方,兴许还能东山再起。 “嗨哟……”竹娘看得心酸,却又无能为力。合用铺子旁人一看便知,但雇佣的法子是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去的。再不忍也得管住嘴,这点几家人都拎得清。 “东山再起甚么哟,这都成了逃犯了,能躲哪去?躲进山里,谈何东山再起?” 媛娘拍拍她,递过去一盏花茶:“你别操心这个,有身孕的人,不能着急上火。” 周大山点头同意,道:“我都让她这几日莫要来了,不听。看着干着急的事情,眼不见心不烦。” 媛娘道:“我在屋里躺着,心里不还是操心铺子的事儿……” 说到底,人人心里揪着。江记的生意实在火热,合用商铺的法子又是江满梨先想出来的。就怕街道司杀红了眼,再把眼光转回到他们这几家身上。 偏生怕什么来什么。 两家铺子的事情一闹完,街道司的兵差便意犹未尽地来了。不知得了谁的令,每隔个把时辰,便进江记的铺子里逡巡一圈。 要么是粗手粗脚地推桌搡凳、高声喝喊。要么就干脆叫了吃食,坐在正中的桌边,一言不发,虎着脸盯着江满梨几人或是来往的食客打量。 总之让开铺的、用饭的,皆不舒服就是了。 兵差穿得显眼,幞头短靴,又带刀,哪个老百姓在这些人面前高兴得起来?莫说还时不时被瞪几眼、呵斥一声。有的食客光是见着堂中央坐着几个恶狠狠的蓝黑短衣人,心里道句惹不起,面上跟江满梨笑笑,口中便推辞了:“哎哟今日突然有事,改日再来光顾,江小娘子先忙。” 江满梨仍是笑吟吟地:“无事无事,随时再来。” 凶神把门,食客骤减,江满梨就立在柜台后头算算账,琢磨琢磨接下来要做的吃食。螃蟹近日实在受欢迎,不少老客碍着眼下的情况不愿堂食,着人来点外送的却增加不少,且必定要点上十几只炭烤蟹。 就连那兵差……江满梨掀起眼皮瞄一眼堂外竹桌凳。一满脸横肉的正吃着烤蟹、喝着甜米酿,时不时扭头看看堂里的食客和柜台、厨下的动静。 “好像真能让他守到什么错处似的。”媛娘摸过来,不满道。 竹娘有孕在身,周大山怕起冲突,终于把她劝住留在家中,自个来守铺子。此刻也过来低声道:“阿梨,你真一点不着急么?他们这般还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客人都赶跑了怎办?莫不如我去同他们理论!” 江满梨轻叹一声,笑笑:“急啊,怎能不急。” 见周大山眼睛亮了亮,知道他早就憋不住了,恨不能去吵一架,又道:“但是周大哥见过长廯的么?长在身上,开始只是一小片,越是挠它刺它,长得越多不说,还溃烂出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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