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骥点头:“来了两家。” 公务终归大于私事。林柳虽记挂着江满梨,也不得不暂缓,低声让弘九先去稳住老翁,待他下值。弘九连声应了,忙不迭帮自家郎君把衣领整好,骑马离开。 林柳看看贺骥:“走罢。告知老师,然后去看看。” 南方四州几家商户与各州知州的关系还未查清,于京城买下的市铺却是几日前就被发现换人打理。也就是说,入京一事势在必行。 孟寺卿便吩咐贺骥着人盯着道头往来船只。终于在今日等到绍州向家、陶州余家两家主事之人前来。 “向家遣来的是一旁支小辈,有些观望之意。而余家不同,余家少郎君亲自前来,相较之下,对于京城的生意显得胸有成竹。”贺骥与孟寺卿道。 “不仅如此,向家除却从姓窦的手中买下的市铺,并未再着手收购其他。而余家则又买下一家酒楼。” “呵,”贺骥讪笑一声,“我看那位余郎君,是要坐镇京城了。” 入京手续办得严谨又悄无声息,与从各知州宅中搜出来的、被烧得只剩边角的信笺纸头上所书又对得上。商户入京之事一旦落实,便说明中间存在官商勾结。 而信笺是追着贪墨案脏银下落所得来,商户间接买铺入京,又是循着猛增市税的疑点被发觉。若能证明官商勾结,便可推贪墨、增税两案利害相关,背后主谋之人即便不同,也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揪住一个,另一个便能顺势拎起来。 案子进展颇多,孟寺卿深感欣慰。见林、贺二人都换了便衣,道:“已经会过向、余两家主事之人了?” 林柳道:“正要去会。” 又问贺骥:“仲驰知道在何处?” “向家的人刚下光顺坊的一家四方馆,余家的那位郎君么……”贺骥道,“大约也在光顺坊,新买酒楼里。” -酒楼新开业,酬宾削价,另送红票,凡旋吃点满七十文就赠茉莉熟水一壶,点满百文再赠花糕一碟。 什么花糕茉莉熟水,江满梨本是不感兴趣的。媛娘竹娘做的不好吃么?何苦来这里排长队等位? 奈何匾额上的“川饭店”三个字,实在打中了她的好奇心。 这朝富庶,饮食也多样。以辣为主的川饭店、以甜闻名的南食店,江满梨都从原身的记忆里窥见过。便是在陶州时阿娘会差人点来吃。 原身对吃辣兴趣不大,更喜爱南食店的桂花煎鱼啦、素烧鹅啦、定胜糕之类的。阿娘每每点些川饭店的吃食,她也大多只看看,不动筷。 故而对于南食店的口味,江满梨大约是了解的,可对于印象里川饭店的菜式,却是只知其表不识其味。好不容易在京城遇见家川饭店,怎能轻易放过? 不把记忆里几道吃食点来尝了,是绝对不肯走的。 藤丫阿霍很少见她为了口吃的这般坚定,只觉有趣,见又是削价又是赠送的,心里也没了负担,喜滋滋地叽叽喳喳。一会充满期待地讨论讨论菜牌,一会又见了端上桌的菜,看看色泽,道几句“不如小娘子做得好”。 等了约莫一刻钟,茶博士招待去靠窗的一张四人桌。 江满梨早就琢磨好要点些什么了,拿了菜单子一目十行:“插肉面精浇三碗、臕浇一碗,生煎兔、生煎羊多放辣,再来一样炒菜蔬,不计种类,选新鲜的来。”①没抬眸,眼睛勾在菜单子上,又问藤丫阿霍:“还想吃些甚么?抹肉冷淘要不要,或是来几碟辣凉菜?” 却是半晌没听见回答,阿霍碰碰她的胳膊,抬起头来,见藤丫和那茶博士对望。 藤丫嘴张了又合,指尖微微颤,表情像是惊喜的。茶博士是个年轻哥儿,看着比阿念还小些,长得圆润矮胖,也找不到舌头似地试探了一会,终于吐出字来:“藤,藤丫姐?” “闰哥儿,真的是你!”藤丫终于道。 那茶博士也又惊又喜,道句“原来你到京城来了”,忽而想到什么似的,摘下肩上的帕子开始擦桌,小心翼翼左右顾盼了一圈。 藤丫还未反应过来对方为何这般,笑着道:“牙行的人把我带过来的。润哥儿你呢?你怎也来京城了?那姓余的准你走了?” 闰哥儿眉头皱了一下,赶紧比个“嘘”。 饶是已经晚了。 好大一声“哎哟喂”自窗边雕花木栅外传来。藤丫浑身一颤,惊恐扭头,江满梨跟着看过去,亦是瞳孔猝然大张。 窗外那人抬手“啪”的一声拍在木栅上,目光在藤丫脸上巡游一圈,缓缓挪向江满梨。顺她前襟,一寸、一寸地往上爬,爬到下颌停留片刻,然后那双丑目便誊地一掀,跳至她眼睫。 “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我娘子?”那人舔舔嘴角,笑道。
第57章 少卿的小心思 余昊苍。 陶州余家的少郎君。癔症,疯病。江满梨差点嫁给的那人。 关于他的传言如狂浪涌上心头。沾花惹草、荒淫无度都算轻的,更有说他豺狼成性手段狠毒。 五岁就敢拿刀威胁家中老仆,七岁巷尾斗械杀狸奴,十一二仗着家世横行霸道欺男霸女,十三四身背数条人命无人敢管。宗宗与他相关的案子告上去,一如水雾化烟了无后续。 及至少年欲婚娶,陶州有女儿家皆心惊担颤唯恐避之不及。余家主母于宴会上娓娓然道:“吾儿生性是放纵些,可少年郎君,哪个不是这般过来的?空穴来风的事,不能作数,吾儿才是那深受其害之人。” 直到这位慈母养痈自患,被好儿郎打得数月起不来床,余家郎君身患疯病多年之事,才渐被透露出来。 江满梨没想过这辈子还能见着此人,愕然失措了一瞬。但目光不敢瑟缩,只怕一退缩他便更要欺,血液一应涌至前额,手脚俱凉。 眼角瞥见藤丫瑟瑟作抖,正想在桌下伸手稳住她,就听她颤着唇,咬牙替江满梨恨道:“谁是你娘子!” 余昊苍眼神唰地打到藤丫脸上,凶暴里透着警告,只是一瞬。 下一秒低头退半步,在地上踩了一脚,像是踩只蚂蚁,再抬头,又是一脸令人作呕的笑意。手指摸上木栅去左右游移,位置恰与江满梨前襟同高:“本来就是要嫁给我的人,不是我娘子是甚么?” 又道:“娘子在京城数月,可有想我?” 毒蛇攀在窗沿上吐信子,身后食客热闹喧哗,唯独江满梨这四方小桌上黑云压城城欲摧。 藤丫与旧主梁小娘子曾受其害,被那眼神吓住了,抠着凳子边缘才稳住。而江满梨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断不能答他的话。 那闰哥儿见势不好将桌上的帕子一拿就要溜,江满梨眼疾手快死死拽住那巾帕的一头,道:“劳烦茶博士稍候,我方才没点好,菜要换几道,还要凑够那赠送的花糕。” 这一句说得平稳又朗亮如铃,好似只是一个兴奋外向的小娘子,迫不及待要尝尝这新开业酒楼的菜品,惹得不少食客笑着转头来看。 光天化日,酒楼里食客云集,她就不信这蛇还能做出什么大胆的举动。当务之急是让这桌上的围观者愈多愈好。 闰哥儿冷汗涔涔,走不得,快速偷眼瞄了一下余昊苍,结结巴巴招呼江满梨:“小,小娘子要怎么换?” 江满梨不动声色把轻抖的鼻息呼出去,一手拉着帕子不松开,一手拿过菜单来,眼神从余昊苍脸上移开,道:“头一次来,劳烦问问,这抹肉冷淘与插肉面有何区别?哪个售得更好?” 闰哥儿不敢去看余昊苍,如芒在背,哪有脑子对答。胡乱诌了几句,道:“小娘子要不就两样都尝尝。”说罢就去曳那擦桌的巾帕。 江满梨怎会饶他,不仅不饶,反手把穿桌添茶水的另一个茶博士也拉住,同样问来。 新来的茶博士就不知情了。看见余昊苍立在窗外也只当他经过,大约还想着趁机在东家面前展现一番招呼客人的才能,端着热情笑容给江满梨滔滔不绝地解释。 “抹肉冷淘取的是猪精肉焖煮放凉,切薄片,吃大块,香极爽极。” “插肉面是咱们川饭店的招牌,精肉臕肉剁得细,都可作浇头,索饼不吃汤,吃个干香酱味,辣得过瘾。” “大块肉不要,”江满梨朗声道,“那还是要三碗插肉面罢。旁的呢,可还有什么招牌菜?” 隔壁桌有郎君听见了,转身过来也要等那茶博士回答。 余昊苍见气氛已然被这蠢货打搅了,舌尖在口中舔舔牙,眼神仍是直勾勾地望着江满梨,脚下却往雕花木栅上狠力踹去。 江满梨眼角瞥见那木栅颤巍巍几下,扫得窗外树叶跟着簌簌掉。那人影抬了抬手,身后跟过去一二仆从,再就不动了。 然也不敢看,生怕万一没走,一个眼神对上了,让那厮有机可乘。硬生生等到装模作样地重新点完吃食,借着道谢的空档扫一眼。 确实是走了。 “走。” 江满梨牵起藤丫的手,同样地冰凉渗了薄汗,用力握了握,另一手揽过阿霍,道:“此地不能久留。莫要怕,咱们跟着人群走,就当只是去旁边的小摊买饴糖。” 藤丫这才反应过来,惶惶起身。 阿霍虽知晓江满梨和藤丫都是陶州人,还有些渊源,却并未听她们提过余家的事,更不晓得余昊苍这号人。但方才见对方言行恶劣,再看看江满梨和藤丫的态度,知道来者不善。 怕不了解情况说错话反倒弄巧成拙,一直紧闭双唇,又暗恨没把箧篓里那根棍子带在身上。趁人不注意,从桌上取下两根筷箸,反手握紧。 心道那余昊苍要是敢进来动手,他便照眼戳去。 此时悄默声把筷箸藏进窄袖里,紧跟着江满梨。 酒楼里依旧热闹,不少等位的客人还挤在门外。闰哥儿终于得回自由,忙不迭去门口招呼,看都不敢往这头看一眼。 慌是不能慌的。确认姓余的不在,三人裹挟在一群郎君小娘子中间,状作镇定地走,也不敢行得太快惹人注意。 江满梨低声道:“就怕他在角落看着咱们。若是让他看出咱们害怕,激起他作弄的兴趣,以后反倒不好办了。” 藤丫似是没想到还会有下回,闻言突然脊背发凉,道:“你说他来京城是为何?会不会就住下不走了?” 又小声急道:“他莫不是知道咱们在此处,专程跟来的?” 恰也是江满梨的疑惑。摇摇头,道句“不知”,目光落在闰哥儿的身影上,与藤丫问道:“闰哥儿是余家的人?” 藤丫跟着看一眼,点头道:“梁小娘子没了之后,我被遣去厨房做活儿,闰哥是烧炉的。厨房里的人都知晓姓余待我不善,也只有他会偶尔给我藏些治伤的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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