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冲倒了,手底下州府与各县官员没几个人清清白白。 张恕取大舍小,贪赃枉法尤为严重的就押到牢里审问,其余酌情处理,衮州上上下下的官吏重整一番,本来人手就不太够用,衮州百姓听闻崔冲倒了,还纷纷来状告旧案。 张恕无法,把沈徵也抓来填补空缺。 沈徵除却第一二日不熟悉府衙各项细务,需要有人带着办公之外,从第三日起办案速度飞快。 胆大心细敢决断,也能担责任。 因着本就出身寒门,对坊间市井与乡野田地的纠纷,甚至比他还敏锐。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照入府衙内堂。 张恕伸了个懒腰,“今日就差不多这样吧,沈修撰。” 沈徵圈出了华安县丞供词的违和之处,做了标记,递给负责帮忙审问的功曹书佐,点了点头,“也好。” 两人已经接连几日快要睡在办事内堂了。 “沈修撰,去哪儿呢?”张恕看他往外走,不是往府衙后部的宿寮走,似乎要去外边。 “去看看何文田。”沈徵揉着额,眼底露出点倦色。 “你昨日不是去过了吗?” “他情绪不太对,我想再去看看。” 崔冲圈禁何文田妻儿的住处被查出,他妻子确已病逝,还剩一个幼子。遭逢丧妻之痛,不是人人都能立刻走出来。 “那我与你一同去吧,也来得及。” 张恕看了看时辰,喊了府衙车马。待看完何文田,确认他除了精神萎靡,无甚大碍后,二人才放心回到马车上。 车轮调转方向,在路上徐行。 沈徵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再睁眼时,不在衮州府衙大门前,马车停在福盛路口,路面人群摩肩接踵,两侧摊贩叫卖声不绝于耳,有许多青年男女身着白衣,脸上带着期待与兴奋的笑意。 张恕率先下了车,“衮州观音节,来凑个热闹。” “张大人真是……好精力。”沈徵语塞,晌午是谁抱怨年纪大了看不得蝇头小字,把陈年案件卷宗都托给他。 张恕面不改色,一指福盛路尽头的恢弘观音庙。 “这是衮州每年的盛事,等会儿有花车游街,还有观音娘娘手持玉净瓶,撒下甘露水,你我必须来沾沾福气。” 张恕垂眼,望见沈徵身上墨色的细布澜衫,“哎,倒是忘了叫你也穿一身白衣衫来,应个景。” 沈徵不接话,抬头去看观音庙。观音庙正门紧闭,装饰着繁复鲜花与青绿柳条。还在崔府的时候,柳氏也说过临近观音节的事情,要为他与姜玥做一身白锦衣。 那时候姜玥还在衮州。 崔冲伏法那一夜,太多事情要忙,他将她送至客栈就去与薛怀璧、张恕接应,协助搜查与盘问崔府上下。 通宵达旦忙了一夜一日,晚间梳洗过再去见她。 客栈掌柜“啪嗒啪嗒”打着算盘,“上房那位姑娘啊?她晌午时候就退房了,带着隔壁屋的侍卫走了。” 果真如她所言,日夜赶马来到衮州,就为了说一句话。 总是那么理直气壮,叫人牙痒。 “来了来了,观音娘娘来了。” “哪儿呢?我没瞧见。” “有花灯那儿,看!花车好漂亮呀。” 人群渐渐骚动。 接近两层楼高的花车呈船状,底架巨轮,饰以五彩灯,悬以白飘带,从观音庙侧门出,在人潮拥挤里转向前行。 花车前端有莲花灯座,雾霭重重,仙气缭绕。 翩跹如仙的窈窕身影,穿着飘飘素罗袍,手持玉净瓶,垂眸凝望世人,柔嫩洁白的手捻动一枝垂柳,细叶簌簌。 沈徵晃神了一瞬。 带着垂髫稚童来的夫妻将孩儿托举至肩头,白衣素袍的郎君与女郎们同样扬起了脸,垂柳绿影拂动,点点晶莹甘露洒落,在莲花灯座的映照下,熠熠闪着微光。 信徒或游人,人人脸上都带着松快笑意。 沾一点甘露,圆一点祈愿,希冀过得更好。 层层人潮裹着花车,行至他与张恕面前。 那点甘露也洒到了他眼前,微末而冰凉。 扮演观音的女郎低眉敛目,端庄静雅,眸光不动声色从他面前掠过,握着垂柳的柔荑拂动,有心无意地再次洒下。 喧嚣热烈中,无人在意白衣仙子的偏袒。 男男女女跟随巨轮花车,绕了观音庙与福盛路一圈。花车垂帘落下,扮演观音的女郎离开莲座,从另一侧入庙。 顷刻后,观音庙大门开启,信众们一同入内上香。 侧门一道纤影离去,一身白衣,戴着至半腰的帷帽。 “哈,我也是托了沈修撰的福啊。”张恕拍了拍沈徵的肩膀,语带揶揄,“还不去?观音娘娘都要走了。” 人潮汹涌,沐浴完甘霖后的游人心满意足地归家。 沈徵逆着人潮,而那道纤影顺着人潮,与他交汇于街心。帷帽被掀起,灵动眉眼带笑,涂淡色口脂的唇轻动,声音却如沉入水底,被过分吵闹的杂音与他的心跳淹没。 不用听,也知道她在说哪三个字。 身后路人一搡,姜玥不期然,跌得近前一步。 手臂被沈徵稳稳托起,她顺着牵引,来到某处巷口,巷口左边是客栈,右边是卖花灯的铺子。 潮水一样的热闹繁嚣流过巷口,流不进巷道,他们置身闹市之中,在一隅小小天地里,私有清净的低语。 沈徵摘下了她的帷帽,眸光熠动,停在了她眉心,为扮观音而画的一点红上。 “怎么在这里?” “寺庙原主持跟崔冲勾结,将香火钱与寺庙经费昧了去收购私田。崔冲事败,那主持闻风跑了,观音节筹备到一半无人打理,张恕大人就找到了我帮忙。” 张恕确实有跟他念叨寺庙的事,他彼时忙于盘查崔冲把何文田的妻儿安置在哪里,没有太放在心上。 “我以为,姜姑娘走了。” “没有,扮观音要注意很多礼仪细节,我只是提前住进庙里跟释慧师太学习,但明日,真的要回去了。” 沈徵捏着她帷帽的手搓了搓那帽纱,听见姜玥低声说:“我是故意叫张恕大人将你带来的。” “我要是不来呢?” “那我把玉净瓶和柳条带到府衙去,当着沈大人的面天降甘霖?” 沈徵莞尔,接着安静下来。 白衣飘飘的女郎凝眉看他,眉心一点红,口如含珠丹,叫人一边不敢亵渎,一边妄念滋长。 今日太过奔劳了,午间送薛御史离去,被日头晒出汗,马蹄踏起的乡道尘土仿佛沾染了满身。 紧接着府衙办公,看望何文田,事情一桩接一桩。 他满身狼狈,她明净无尘。 若不是这样,他视线低垂,在她红唇上一掠而过,强制自己转开了眼。下一刻,她拂过垂柳的手抓住了他领口。 客栈外垂吊一串红灯笼。 红光晕染至巷口,在狭窄巷道的另一侧石壁上,映出了交颈鸳鸯的轮廓,久久未曾分开。 巷道半明半暗。 他闭着眼,与她隐匿其中,心头滋生的妄念与情念都被扮演观音的女郎慷慨地实现。 安抚他的甘霖不在玉净瓶,在她唇间。 良久,姜玥用微颤的手推了推他。 沈徵退开,与她抵额相触。 若不是腰还被他扣着,她大概会没出息地站不住,明明数年前就亲昵过,怎么会还是腿在发软,心在狂跳。 姜玥微微苦笑,平复自己的呼吸,蹭了蹭他鼻尖。 “张恕大人说府衙的事务都是你在帮忙分担,儿女情长的事情,这里不提,我在皇都等你。” “我初到平洲县时,有些事情骗了你,我会再解释。” “沈徵,再让我追着你一次。” 就像她初到平洲县时那样,观察他,陪伴他,猜他喜好,只是这一次,不再有欺瞒和利用。如果沈徵知道真相后,无法原谅她,她也会接受这个决定。
第30章 鸿雁传书 夏至暑热, 御书房内落针可闻,静无人语。 今早朝会,御史中丞薛怀璧呈递的衮州贪墨案奏疏引起轩然大波,陛下余怒未消, 御前走动的内侍宫婢秉着呼吸, 轻手轻脚,生怕触了霉头。 散朝后, 薛怀璧被单独留下问询。 皇帝高澹翻着手里的记载, 比之朝会那本奏疏,记述了更多崔冲贪墨案的始末与牵涉者。 “好好的藩王不做, 勾结崔冲私采铁矿,朕这位皇弟的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了。”高澹神色淡淡, 将奏本扔回案上。 薛怀璧窥了一眼, 不敢多言。 高澹接连问了一番,思忖着沉吟:“宣庞霜将军与钟尚书来见。”内侍官李德海颔首, 着人去了。 衮州私采铁矿所产出的数量很微妙。 私矿产出所冶炼的兵器,不足以夺权篡位,但足够叫人不悦。眼见高澹就要与大臣私下商议如何处置荣王, 薛怀璧拱着手退出:“臣先行告退。” 高澹忽道:“等等。” 薛怀璧顿步。 “你记载里说,协助查探的还有沈修撰和……” “和乐安长公主与永春候的嫡女姜玥。” 高澹侧目:“她怎么追着沈道麟去衮州?” 薛怀璧轻咳一声:“郎才女貌,正当年华。” 衮州一案,他为姜玥清誉着想, 没有在奏疏上明文写,对高澹密递的记录却并无隐瞒。 “乐安皇姐的女儿啊。” 高澹一静,试图回忆这位皇姐的音容笑貌, 如水掠流沙只有模糊虚影。他与乐安非一母同胞,手足之情不甚深厚, 但记得这位皇姐生得极美,生产后没多久就香消玉殒。 “她是不是还未册封?” “回陛下,臣记得姜姑娘被寻回那阵子,恰逢永春候被督军弹劾贪功冒进,险些累及北方战事丢了一城。” 乐安长公主故去,永春候时逢逆势。 这金枝玉叶皇家认与不认,何时认,全凭高澹一句话,礼部官员再催也没用。薛御史本着良心帮衬一句:“姜姑娘对于保存崔冲一案贪墨证据上,助益颇多。” 高澹看向内侍李德海,李德海贴近低语: “确实未册封。姜姑娘流落民间,那阵子被接到宫里,跟着皇后娘娘手底的嬷嬷,还有公主们的女师一起学习礼仪规矩。陛下那时说,择个日子再册封。” “那就找钦天监算个好日子,”高澹抬头,见夏日金光漫过窗格,将御书房照得敞亮,“近几日就不错。” 大暑未至,已是骄阳焰焰,汗湿如蒸。 姜玥赶在晌午时分回到皇城,一进到寝堂就将染了泥尘湿汗的外裳褪下,只剩丝绢单衣,钻入净室洗去一身黏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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