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不曾留意,听沈御史的意思是没有?” 高启泰像是听见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良禽择木而栖, 贤臣择主而侍。” 他朝高启泰恭敬一揖,对芙清宫主殿的方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容臣向殿下慢慢道来。” 他与高启泰在浮桥谈了一路。 当夜,得到应允,留宿在了芙清宫的偏殿, 打听到几日前芙清宫才开始为御宴张灯结彩,但这几日之间并没有什么特殊宾客提前游园。 极风斋那副叫姜玥急追出门的风景画,他也看见了, 与芙清宫所见的景色并无二致。 高启泰不会三言两语就相信他的效忠,还需要更有分量的投诚, 才能更接近东宫。 沈徵一边思索,一边用竹镊夹起洗净的茶具,归置到茶盘,听见身侧支摘窗被“怦”一声关上,等待他答案的女郎不见了。 他弯唇,生气了,也是意料之中。 他同女子相处的经验有限,遑论哄人。 姜玥也不爱生气,多是佯装恼怒或不满,看到他手足无措,清灵妩媚的眼里就憋不住笑。 在平洲县唯一真正惹她生气的时候。 是彼此心意未明,而他试着把她往外推。 那时候,她来到平洲县没多久。 从医馆康复后,就替他整理清扫私塾还债。 冬日的夜,两条横案简单地并在一起,权当作床榻,睡在私塾的侧间,还是他第三日入夜,回私塾取漏下的学生功课,才发现的。 雪肤花貌的小娘子缩成一团,身上盖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薄被,灰扑扑地裹着,听见声音,迷迷瞪瞪地回头:“沈先生漏了何物回来取?” 姜玥白生生的脸只有巴掌大小,下颔尖尖,樱唇与脸颊边却泛着异样的嫣红。 他道了句“冒犯”,用手背去探,被那不同寻常的热度惊了一下,连夜背着她去医馆。后来高热退了,他却不敢让她再住私塾。 “我们县里有位六十岁的婆婆,儿子儿媳都去县城做买卖了,很久才回来看一眼,你若愿意可以搬过去与她同住。” “那沈先生帮我付三餐饭食与衣被的花费?不然无缘无故,她凭什么收留我?” “对,我先垫付。” “这样不妥。” “为何?姑娘每日打理私塾,我付你工钱,待你在平洲县能够立足了,再还给我。” “我本是为了报恩而打理私塾,沈先生再付我工钱,为我张罗住处,岂非叫我本末倒置?” 她像翻进书院的那堵矮围栏一样,轻巧灵活地翻进他家院墙,“柴房就好了,让我睡柴房,我给你洗衣做饭,研墨添香。” 他低头去看她这些天因为打理私塾,就冻得通红甚至要长冻疮的手,很怀疑这话的真假。 后来证明,果真如此。 小娘子研墨添香拿手,洗衣做饭笨拙。 但他想着,不过是在柴房多放一张竹榻,粗茶淡饭里多添一双碗筷,就像她突然出现那样,报完恩了也会走的,毕竟她对这里处处都不喜。 他日渐习惯了与她在同一屋檐下。 他自欺欺人般地,维持着自己心里的男女大防,等恍然察觉,早一步步让出了自己的寝屋,木床,以及对男女之情一片陌生的心。 那日是他的老师何蔚的五十大寿。 何家难得地大肆操办了一番,平洲县的乡道上,头一回像这样挤满了各地赶来的车舆宝马。 何蔚官位不显,但学识渊博。 未曾致仕归乡前,门下俊杰弟子颇多入仕,家世显达者也不少,都应邀赶来了。 他素来准时,这日赴宴却晚了。 全因前一夜发现她会下棋,且棋艺不错。 两人手谈至深夜,在日渐转暖的初春,齐齐睡至日上三竿,他匆匆洗漱,抓过给老师备好的字帖贺礼就赶去了。 何家高朋满座,正是门生轮番送礼时。 他低头一看,字帖拿错了,是自己素日练笔用的旧拓,正哑然失笑,想着如何请老师原谅。 她带着那副字帖赶来。 轻盈帽纱罩了半身,遮住容颜,一身素净的风荷色曲裾裙,曼妙玲珑,步态款款,清甜声线里带着笑:“沈先生心急为何老贺寿,将礼物落了,我特地来送。” 何蔚留意到这边的动静,带着笑的目光看了过来:“道麟,这位是……” 他感到一点难以解释:“她是……” “我是沈先生的远房亲戚,称得上是表妹,家中落难了特来投奔他。”她接过他的话,恭敬柔顺地朝何蔚福了福身。 她从河里被他救起,多少眼睛看着,事后又搬入他宅院里住,揣测她的闲言碎语不少。 他对外一律称,正是为了救表妹,才奋勇在隆冬里跳入彻骨冰冷的河流。 何微能猜到此中曲折,远道赶来贺寿的门生却不解,有快一半人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个同门。 有人笑问:“既是表妹,为何称沈先生?我听闻沈郎君教垂髫小儿习字?姑娘也不识字?” 她隔着帽纱,歪头看向发问者,理所当然地困惑:“圣贤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小女子与沈先生虽未成三人,但处同一屋檐下,可时常见贤思齐,为何不能称他为先生?” 被她抢白的郎君一噎,正要好好辩上一番。 何蔚抬手挥了挥:“好了,小老儿难得过个寿日,诸君还想坐而论道,明辨真理?” 众人一笑,气氛轻松揭过。 他顺利献上字帖,长揖到底:“学生祝老师寿如松柏,霜雪不能寒*。” 小娘子乖巧地跟着再福身:“小女子祝老师一阳生后逢生日,日渐舒长寿更长*。” “好一个日渐舒长寿更长。”何蔚抚须笑。 满堂来庆贺的青年儿郎附议,更有不少目光探究地落在了她遮住容颜的面纱上。 寿宴后第二日,一群人打着结交同门之谊的借口来拜访,直接找到了他家门。 这些人里面,有人是他从未见过的同门,但也有人是真正与他认真讨论过修学,品行端正,学问扎实的青年才俊。 他不好将人拒之门外,迎了进来。 屋舍很小,没辟出老师家那样待客的前堂,一群人在小院里勉强摆上了茶座,就着浅淡春光开始漫谈,言语之间,有人探听她的情况。 “不知沈郎君这位表妹,可有定亲?我昨日观她言行举止,是读过书的闺秀,我有位在衢州府任差的族弟在找续弦,就想要读过书的。” “徐兄族弟可是衢州的录事参军徐笪?我曾见过一面,称得上是一表人才,宽厚忠正。” “对,正是他。” “能够促成一桩姻缘,这趟不算白来。” …… 一群人你来我往,三言两语,仿佛就把她的终身大事给敲定了,还带着施恩般的语气。 他一边听着,一边品味心头泛起的怪异。 是未曾体会过的强烈不适,叫他眉目一沉,摆不出任何表情,还伴随着一股陌生的冲动,快要冲破指尖,将他捏着的茶瓯摔到地上。 “道麟,你为何不说话?”有人轻拍他。 他倏尔抬眸,见是昔日交往过的同门,同门带着疑问,认真道:“这位录事参军,大家也就提议着说说而已,当然还是要看令妹的意思。” 这句话好像一盆水,将他心头那些怪异浇了个透亮,一连数月的相处,已叫他滋生了不该有的独占欲,那么她的意思是什么? 他生性温和无争,追求功名利禄的心思不重,更向往晴耕雨读,山水清音伴一生。 她若是愿意,她会愿意吗? 他将茶瓯放下,回了寝屋。 自这些儿郎来拜访,她听见声音,就避入了寝屋里未曾出来过,“他们这么快走了?” “还没有,”他茫然四顾,霎时间组织不出一句准确而完整地表达自己心意的话,捡了一句最不该说的,“衢州有个录事参军叫徐笪……” 复述听过的东西,总是比描述心里幽微曲折的想法容易得多。 那些话像流水一样说了出口,说完就好了,说完了再问她愿不愿意,她要是表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愿意,他立刻表明心意。 他还未问出口,抬眼见她脸色如冰霜。 “这个徐笪,就真的这么好吗?好到沈先生听了就想把我嫁给他?” 他一愣,她冷笑追问:“说话啊!” 他硬着头皮:“我虽未见过,但子树为人正直,能够得他一句宽厚忠正,人品大抵不差。” “好啊,衢州有个录事参军是吧,我愿意,我这就收拾东西嫁过去。”她撑着膝盖起身,干脆地拍了拍手,开始翻衣箱收拾。 项上初尝情滋味的榆木脑袋,终于转动。 他去拦她的手,她叠一件衣裳,他收一件回去,如此到第五件的时候,她不再动了。 “现在很生气,你出去。” “好。” 整整三天没有再同他讲过一句话,第四天清晨,他醒来,她肩上又挎着一只骇人的行囊。 “沈道麟,我最后问你一次。” “不论是徐笪,还是别的什么高门子弟,达官显贵,你愿意我嫁出去吗?” 不愿意,当然不愿意。 哪怕明知旁人能够给她更好的,还是心有私念,心存侥幸,想要能够得到垂怜。 他第一次这么清醒且主动地拥过她。 他已经得到了垂怜,她肩上的那只行囊沉而实,有奇异的流动感,不是远走盘缠,是她昨日为填补米缸而买的一袋米。 眨眼数年过去了。 支摘窗被“怦”一声关上,等待他答案的女郎再要离开,已经不需要再收拾行囊了。 沈徵侧头看了一眼,慢慢直起身,听见主屋的门□□脆地推开,他错愕,安静地回头。 “我不要这么敷衍的回答。” “沈道麟,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真的不想我再过来了吗?”
第42章 自作自受 姜玥一步步走到沈徵面前。 屋里的光暖暖融融, 映在他幽如深潭的眼眸里,转眼被他垂下的睫毛遮了去。 “郡主,有些话不是非要说那么明白。” “可我就想求个明白。” 她再贴近他,扶着他手臂, 踮脚凑到他眼前, 从他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小小缩影。 “真的不想我再过来吗?” “不想。” 男人侧过头,语调冷静, 薄唇紧闭, 露出了利落的颔角线条,颔下肌理随着动作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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