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强行狡辩,强词夺理。” 儒生声音大了,惊动了府内等候的洗浪。 洗浪懵懂地出来,一看吓得脸色大变,立刻捧袖往沈徵脸上和肩上擦去,“你是谁啊?当街砸骂朝廷命官,京兆府巡逻的衙差才刚走!” 儒生一听洗浪要报官,面露犹豫。 眼见天色渐渐黑下来,围观的人也多,他一转身,拨开人群,钻入巷道里不见了。 闹事者跑了,洗浪驱散围观的人。 沈徵脸上,胸肩上仍旧沾着黏糊糊的蛋液,不甚舒爽,想掏出袖子里的手帕擦一擦,莫名想到什么,止住了动作,往左边看去。 姜玥与银杏正站在府门口。 她穿着烟紫色的衣裳与套裙,披着一件薄薄的披风,比上次婚宴见那日,脸颊更瘦削了点。 一双清凌凌的眼往他这里看,秀眉紧蹙,到底是没再说什么,领着银杏入了府。 沈徵回到寝屋,将一身弄脏的公服丢在案上,要喊洗浪烧水,屋门推开,进来的是暖玉,高启泰安插在他身边的其中一个婢女。 “奴婢伺候郎君更衣。” “不必。” 沈徵避开她伸来的手,皱眉喊了一声“洗浪”,洗浪过了好一会儿慢腾腾提着热水过来。 白雾升腾的净房里。 他踏进浴桶,隔着门板听见洗浪守在外面,将还想进来伺候的暖玉支使走了,随后进来给他添了两勺热水。 “郎君,今日那人为什么要砸你鸡蛋?” “我弹劾了他眼里的好官。” “那真的……是好官吗?” “算是。” 洗浪不解,“为何啊?” “有时候被弹劾,不是坏事。” 沈徵打湿了棉帕,搓洗两遍覆盖在脸上,让洁净温热的水汽掩盖那种若有似无的腥气。 蔡东辰从舒州被贬至河东虞州,离京畿一日快马即可达到,实则是明贬暗升。 也正因为这样,陛下才准了他的弹劾奏疏。 蔡东辰不止在税制改革上与钟尚书意见相佐,二人对储君人选的看法都不一样。 蔡东辰从始至终,拥护的都是六皇子。 沈徵这一次洗漱花费的时辰,比寻常多许多,沐浴完换上常服,想在庭院中走走。 往左,左边暖玉提着灯。 往右,右边书房里冷烟在等着给他研墨。 高启泰这一步,用意明显得拙劣。 但也正因为这样明显,叫他动辄得咎,暂且没想好如何解决更妥当。 沈转上了绣楼,想躲个清静。 小楼阶梯吱呀吱呀地响,他恍惚想到上一次登上来,姜玥约他去麓湖泛舟,娇俏身影坐在秋千上一荡一荡,眼里是愉快的笑。 夜色如墨,有什么在视野中盈盈晃动。 沈徵转眼去看,她如记忆一般,还坐在那个秋千上,双手扶着绳结,但只是安静地坐着,烟紫色裙摆层层叠叠,似沾了晨露的花瓣。 隔着院墙,一高一低之间。 她温温柔柔地看进他眼里,抿了抿唇,露出像是在笑,又像是放下心来的表情,尔后轻巧地跳下来,身影消失在前院与后院的垂花门间。 心上人安静无言。 他攥着凭栏,凝视着垂花门,胸臆之中憋着的一口气慢慢舒散。无形之中,竟有一种被等待,被宽慰,甚至是被谅解的感觉。
第48章 竞拍 芙清宫偏殿的侍卫房内。 格栅窗大开, 送入徐徐清风,但卷不散屋内浓重的药膏味与血腥气。 江汀鹭垂眸看俯卧在柔软褥垫上的男人。 精瘦结实的后背光秃秃露着,上头皮开肉绽的鞭伤已止住血,混杂药膏, 凝成要愈未愈的一道道暗红痕迹。 越衡高热刚退, 迷蒙间睁眼望见她,就要起身见礼:“江姑娘。” 江汀鹭勉强找到他肩头还算完好的一块皮肤, 隔着衣袖将他按回去:“阿衡别乱动, 今日我能够出宫了,出发前, 来看看你伤势。” “小伤,很快能养好。” “人都起不来了, 怎么能是小伤。” 江汀鹭有点埋怨, 往身后看了一眼,宫女守着她寸步不离, 一双警惕的眼紧紧盯着。自上次高台,越衡被鞭笞二十,看顾她的宫女也换了。 上次是越衡心软了。 他谎称她在殿内不见踪影, 发散偏殿的宫人四处去寻找,让她趁乱逃脱片刻,去到无人值守的高台,冒险换得一月出宫一次的承诺。 那日后, 她身边紧盯的视线变得更多。 江汀鹭陪越衡无言坐了一会儿,看浮尘在光束里漫无目的地飘荡,少顷有个神色严肃, 梳着高髻的嬷嬷走进来,朝她躬身一礼。 “奴婢姓徐, 主子可唤奴婢一声徐嬷嬷,今日由奴婢带主子出宫游玩,马车已备好。” 江汀鹭点头,看一眼越衡,跟着她去了。 她打扮成寻常女郎,登上马车,经过芙清宫的一道道关卡,每一道都有守卫查验徐嬷嬷的腰牌,还要打开车门,亲眼验证徐嬷嬷的身份。 “主子出宫,需在日暮前回,帷帽不得摘下,不得与人交谈,奴婢们也要左右近身。” 徐嬷嬷面上古井无波,声调四平八稳。 江汀鹭打消了与她套话的心,“我知道。” 其实徐嬷嬷根本不用叮嘱这么多,高启泰的话言犹在耳:“这些人陪你出宫游玩,看得见的嬷嬷宫女,看不见的扈从侍卫,性命都捏在你手里,江汀鹭,你想跑,跑之前想想他们。” 她没想第一次就仓促逃跑。 江汀鹭挑开车帘一角,隔着帷帽的纱帘,睁大了眼观察城内愈发热闹起来的街景。 打扮鲜亮的小娘子们手挽着手,各自怀里都抱一束娇艳欲滴的粉红木槿花。 推小板车拉荠菜的卖菜郎不小心撞了商队的一匹黑骡子,两人推推嚷嚷地理论赔多赔少。 蓬头男娃娃握着一只二郎神糖人偶,颠颠地跑在路上,没留神摔了一跤,糖人偶被小花狗叼了去,男娃儿嘴巴一瘪,哇哇哭了起来。 江汀鹭一瞬不瞬地看着,车帘一角给她攥潮了,扑面而来的热闹太多太乱,一同争先抢后地涌入她眼里,衬着灼烧天际的橘红晚霞,满满地挤着,挤得她眼眶发酸。 她眨掉了眼前一层雾,看马车驶入了有西市两个大字的匾额下,来到更水泄不通的闹市。 越衡跟她说过:“入了西市,看到一列青色酒旗高悬的酒肆和酒馆,接着往里走,拐过必经路口,锦绣堂与仁信医馆之间,就是极风斋。” 锦绣堂原来是一家好大的霓裳铺。 江汀鹭心头突突跳,看向锦绣堂旁,极风斋三个泥金大字用了古书体,叫她一眼扫过去,什么都没辨认出来,直愣愣地只见招牌下的店堂,有窈窕的粉衫女郎在盘账。 乌发梳成单髻,露出洁白耳垂,耳垂上挂着金镶红宝石的耳铛,随着她动作微微晃动。 女郎专注盯着账簿,眼睫轻眨,一缕发丝从鬓边垂至脸颊,被她用笔杆一绕,别在了耳后。 江汀鹭好像在做梦,茫然地发出一声短促的音声,瞬间被西市嘈杂与车轮滚滚盖过去。 徐嬷嬷听见她“啊”了一声,狐疑看过去,只见江汀鹭攥紧了车帘,细看整个人都在发抖。 “主子怎么了?” “……” “主子?” 徐嬷嬷揽上她手臂。 江汀鹭良久才松开了挡帘,她转过来,隔着帷帽,声音低低的像带着鼻音:“我就是有许久没见过这么繁华的景象了,看呆了。” 最上一次在闹市,是上元节的秣陵。 阿姐与她穿着同一款式的石榴裙与白裘衫,逛遍了商市的灯笼铺子,挑了一双红鲤鱼灯。 鲤鱼灯的光把阿姐映照得很好看。 就像适才她在日暮霞光里那样温柔舒展。 阿姐还在,阿姐看起来好好的。 这是她在过去一千多天里得到的最好消息。 入秋后,天黑得一日比一日早。 盛大绚烂的霞光,在姜玥低头记两笔细目的间隙,悄无声息地寂灭了下去,一抬眼就没了。 她守在前堂亲自盘账,全因前日有人给白掌柜递了一张纸条,没头没尾的“前堂见”三字。 那字迹潦草,她直觉与卖画人有关,才不敢懈怠,一连数日都坐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上。 可惜今日又是白坐。 她坐得腰酸疼痛,见魏如师按着时辰,驱车来接她,但眉眼耷拉着,连脚凳都摆错方向。 姜玥绕过去,自己扶着车把,上了车。 “同眉娘吵架了吗?” “没吵架。” 魏如师扬起缰绳,泄气地驱车,“往日都是眉娘来找我,我想着过几日她生辰,特意给打了一根金簪去沈宅送,结果倒好,被她骂一顿赶了回来。唉,夫妻这么多年,我还是琢磨不透她的性子。” “她骂你什么?” “她说我一个大男人应该好好当差挣前程,没事别过来找她,有事也别来,等她自己上门来找,但是她这个月拢共只来了一回啊。” 姜玥想了想,“那金簪她收了吗?” “收了。” “那就听你娘子的,最近就先别去。” 魏如师闷闷地应了一声好,驾车离开西市,回到居德坊的姜宅,殊不知一墙之隔的地方,他娘子眉娘也正在苦恼这件事情。 “沈郎君,我真没想到我家那口子会突然过来,他平日都是等我去找他的。暖玉姑娘突然从小角门冒出来,我不知道她听见了多少……” 眉娘搓着挂在腰间擦手的布巾,怕自己坏了东家什么重要的事情。 府里领回来两位美貌婢女那日,洗浪私下里特意叮嘱过她,“咱们郎君与隔壁宅邸的联系,一概不要透露给两位姐姐听,就当普通邻里。” 眉娘知道,沈郎君与郡主关系不一般,但不确定自己与魏如师算不算在这“联系”里头。 沈徵听完来龙去脉,眉蹙了一瞬,摘下官帽与腰间鱼袋,“她当时有说什么吗?” “没说什么,只笑笑走过。” “好,我知道了。” “那就这样?”眉娘一愣。 “就这样。”沈徵笑,“我有些饿,还劳烦眉娘快些备好暮食,待会儿还得出去一趟。” 眉娘点头,很快去忙碌了。 沈徵再回来时,已是夜深。 寝堂亮着灯,他推门,望见暖玉在里头给他整理床铺,“郎君这么晚了,上哪儿去?” “随意走走。” “入夜都禁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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