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迅速安静下来。 仍有官员觉得秦放鹤说得太严重了些,不以为意,“亩产虽少,那么便多买些田地,勤快耕种,积少成多。” 都是过生活,为什么有人富,有人穷? 懒得呗! 秦放鹤刷地扭过头去,冷笑连连,“好好好好,一个何不食肉糜!好个积少成多!敢问大人,您知道一亩地有多大么?比这大殿大得多! 您知道一个人累死累活,一日耕作几何?您又知道家中壮丁去服役时,只剩下的老弱妇孺,一日能做多少?是老人不要照顾,还是孩童不用看管?” 这个时代的生产力水平低下,农户们又要承担各种徭役,虽然法律明文规定每人发田多少,但实际上真正落实下来的,也就是一半。 因为种不完,真的种不完!体力不允许,时间也不允许。 前面秦放鹤罗列的一连串数字,都建立在全家人不生病,风调雨顺,没有病虫害的基础上,饶是这么着,一家六口辛苦一年能落到手里的,只剩七两银子。 而实际上,这个数字都虚报了。 谁家不生病?哪年没有病虫害? 可能一阵风,一场雨,一次冰雹,一回偏偏推迟了数日的旱情,就让田地减产…… 乡下人家五两银子过一年,并非玩笑话。 “大胆!”有言官出列,指着秦放鹤骂道,“陛下上承天意,勤政爱民,世人无不敬服,万国无不来朝,此功绩可比尧舜,不逊秦皇汉武,竖子敢尔,竟大放厥词,把这些都不顾了,将陛下置于何地?” 汪扶风听了,面沉如水,如今的谏议大夫都是什么狗东西!在这里狂吠! 他才要出列痛骂,余光却瞥见董春微微摇了摇头。 让那小子自己来。 既然当初敢面圣进言,就该知道自己将面临何等风暴,若连这点风雨都受不住,何谈来日? “你才大胆!”论肺活量,除了武官和自幼习武的赵沛,秦放鹤还真不怕谁,当场更响亮地喷了回去,“你身为谏议大夫,不能体察民情、规劝陛下已是失职,如今当众颠倒黑白,是为佞臣,你自甘堕落不配为人也就罢了,还要陛下闭耳塞听,做个昏君吗!” 谏议大夫官居四品,翰林修撰不过六品,中间足足跨了两品四级,而且自己都四十多了,年纪当他爹都绰绰有余,还真没想到秦放鹤敢不分尊卑上下,当众回骂,一时愣在当场。 大约过了两息,那谏议大夫才终于回过神,脸上迅速紫涨,“你,你简直……” “行了!”天元帝本就心烦,眼见着下头吵起来,最后一点耐心也烟消云散,“都是朝廷命官,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秦放鹤迅速收敛,低头认错,“是,微臣一时失态,陛下恕罪。” 他是干脆利落鸣金收兵,然那谏议大夫刚被个未及冠的后辈当众辱骂,如何忍得?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直憋得眼前发黑,头晕目眩。 天元帝见了,越发不待见,没好气道:“来人,扶他下去休息。” 你倒是想着装乖卖巧,抢个便宜功,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场合,什么地方! 众目睽睽之下,那秦子归若果然满口胡言乱语也就罢了,偏他张口闭口都是数字,又是底下起来的,便是没有十分真,也有八分,你当众骂他,岂不是说朕听不得真话? 看似维护朕的威严,好处全叫你占了! 若果然如你所意,发落了秦子归,外人听了,必然要编排朕容不得贤臣,要做个昏君! 朕岂是那等心胸狭隘之辈?! 见天元帝面沉如水,胡霖忙亲自带了两个小内侍,将那位倒霉催的谏议大夫连搀带拖,弄到后面偏殿扎针去了。 您说说,什么时候跳出来不好? 都察院、内阁一干大人们都没动呢,您就来抢跑了? 啧啧,这份出头鸟的风光,也不知您老受不受得住哦…… 这段插曲也着实像一盆凉水,浇熄了不少人的蠢蠢欲动。 能来上朝的,傻子不多,到了这会儿了,谁还敢轻举妄动呢? 一时鸦雀无声。 秦放鹤这番话,直叫天元帝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他知道秦放鹤要说些民生,却不知道真相这般残酷,更从未想过,原本好意分发给百姓的土地,落实归落实了,竟然可能种不完! 种不完,怎么办?也不能荒废了,只好卖给大户,或是租给旁人耕种。 可这么一来,又被剥一层,落到百姓手中的粮食……越发少了。 秦放鹤再看那些官员时,已经看不见多少戏谑了。 怜悯吗? 未必。 只怕是嫌自己多事,搅了陛下兴致。 快过年了,又是万国来朝的大日子,你小子才做官多久,就不能消停些? 就连他的师父,师公,眼中也带了惊讶。 原来底下的老百姓,真的能这么穷。 相对世家豪族,他们确实是寒门,但这个“寒”,并不等于寒酸、贫寒,而是相对来说略落魄一点的。 寒门对庶人,仍如云泥之别。 他们站得太高了,高到看不清底下的蝼蚁; 他们高得也太久了,久到往来皆是数字,轻飘飘,毫无分量。 秦放鹤转过身,看向天元帝,“陛下,每位学子要读书,必要请师父、买书籍,那等三百千之流启蒙入门的最便宜,也要百十文一本,到了四书五经……若要参加县试,需先缴纳保银二两……” “好了,不必再说了。”天元帝心口堵得慌,有点听不下去了。 他自认勤勉,也时常派钦差四处查访,自觉没有疏漏,虽知各地偶有灾祸,可……百姓总不至于吃不上饭吧? 但今日叫这小子一说,或许大部分百姓有粮米果腹,若要读书,还真得全家、全村齐发力。 秦放鹤归队。 天元帝沉默片刻,叫了司农出列,“秦修撰方才所言,可有掺假?” 那位司农面无表情,垂首作答,“微臣惭愧,秦修撰虽在翰林,然对农桑知之甚多甚详,并无夸大。” 甚至一些比较敏感的细节,比如豪族圈地,没有说。 天元帝摆摆手,没说话,满朝文武也没说话,就连最开始觉得秦放鹤夸大其词的官员们,也集体哑火。 文人较真,自以为是,但在清清楚楚的数据面前,谁都无力反驳。 现任国子监祭酒郭文炳出列时,多少对天元帝的提议有些非议的宋琦等清流,也有些口舌干涩起来。 原本还觉得三五万两拨下去只是仨瓜俩枣的杨昭,也沉默了。 五万两,三万两,哪怕只有三五两,就有可能养活一家六口……银子,原来是这么值钱的么? 想到这里,他忽然有点气。 那些蛮夷,凭什么要走我们这许多财物! 最先发言的李掌局也有点打蔫。 他也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本来么,赠书是旧例,他也不过照葫芦画瓢办了而已,有什么错呢? 原本年底就是满朝文武抢钱的时候,各衙门你十万,我八万,都要拨款,谁不要谁吃亏。若今年也是一般,他们造书局不过要个三五万两,并不算出挑。 陛下硬要撅了这一笔,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可现在? 陛下先说要把这笔银子拨给下面的官学,原本还可以挣扎一番,可秦修撰说了这一大通……民生多艰,读书不易,谁还好意思抢这一口? 你抢了,就是跟老百姓过不去!跟满天下的寒门学子过不去! 于公于私,都说不得。 就好比自家关门过日子,难不成放着自家孩子要饿死了,没书可读了,却还要打肿脸充胖子,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一口好的,转手送人? 没这样的道理。
第112章 【捉虫】拨款(三) 稍后退朝,各衙门分东西走,孔姿清本欲同秦放鹤一道回去,后者却笑道:“无疑先走吧,我大约一时半刻坐不得。” 正说着,就见都察院那边汪扶风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过去。 秦放鹤对孔姿清笑,“瞧,我说什么来着?” 二人是师徒,且汪扶风对他素来宠爱,孔姿清倒也不担心好友会被怎样,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自己先进翰林院了。 翰林院和都察院都在东院,倒也算顺道,师徒二人沉默着进了东侧门,脚步未停,径直又往东走了约么一炷香,抬头能看见冰雪覆盖的玉带桥了,步子才慢下来。 望燕台城内有三条水系穿过,桥梁也不在少数,因此处最早沐浴日光,波光粼粼,放眼望去好似玉带蜿蜒而得名。 时值冬日,玉带么,是流动不起来了,然表层覆盖薄雪,毛茸茸的,倒也有趣。 但此刻汪扶风全然没有赏景的心思。 他转身瞅着弟子,良久才语气复杂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最初,他以为这不过是个野心勃勃渴望机会往上爬的穷小子,纵然前段时间做了那奏折,也是为江山社稷,可今儿听了他在朝堂上一番言论,汪扶风忽然生出一种可怕的想法: 或许他和师父,都看走了眼。 这小子自始至终想做的事,都不是他们像的那般。 他在策划某种隐秘的,庞大的,自下而上的事情。 汪扶风有预感,若有朝一日,这件事果然办成了,整个大禄从上到下,或许会天翻地覆也未可知。 “我只想耕者有其田。”秦放鹤垂着眼,揣着手,看似十足恭顺,但汪扶风却越看越来气。 瞧瞧,瞧瞧! 就是这个熊样儿! 就是这个骗人的熊样儿! 装的小乖乖似的,转头就去捅娄子!捅天大的娄子! “耕者有其田”,听上去好像很简单,也与国策一致,可结合方才秦放鹤在朝堂上发表的一番言论来看,谈何容易? 总有人因为种种原因分不到田地,抑或肥田薄田不能公平,即便分到手,他们有足够的能力种吗? 若无能力,自然也就保不住土地;若保不住土地,自然也不算耕者有其田…… 一环套一环,这小子用最简单的几个字,丢出来最大的一个麻烦。 忍一时越想越气,汪扶风干脆利落地往秦放鹤屁股上踢了几脚,看着那青色官袍上清晰的大脚印子,这才觉得气顺了些。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372 首页 上一页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