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放鹤踉跄几步站稳,沉默片刻,“先生,可曾后悔收我为徒?”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汪扶风直接就给气乐了。 他确实短暂地后悔过。 之前这小王八蛋半夜来敲自己家门,张口就是“先生,我闯祸啦”的时候,他后悔过。 刚才听这小王八蛋在大殿之内,字字句句戳陛下心窝子的时候,也后悔过。 世上从不乏聪明人,他汪扶风自认也不傻,但最可怕的莫过于,聪明人敏而自知。 在外人看来,那种人或许有些疯狂,想起一出是一出,但自始至终,他们本人都非常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想要什么,也不畏惧为此而付出貌似惨烈的代价。 这样的人,往往极其狠辣,对自己狠辣,真正意义上的狠辣。 说完,汪扶风又自嘲一笑,“不过事到如今,后悔也无用了。” 后悔是真,爱才也是真,汪扶风从来没见过哪个年轻人像眼前这个小子这样,既克制又张狂,骂骂咧咧替他擦屁股的同时,又忍不住有所期待,想看看他究竟能在大禄朝这潭水里搅起什么风浪! 秦放鹤就冲他嘿嘿一笑,满脸都写着“我知道先生舍不得我”。 汪扶风给他气得够呛,干脆又踢了一脚。 打孩子得趁早,等以后自己老了,想打都打不动了。 唯一欣慰的是,目前看来陛下好像很中意这小子,愿意为他挡去最大阻力,不然但凡那折子一面世,他就将尸骨无存。 将斯文儒生送去蛮荒之国,为当地人开启民智,这是好人能干出来的事? 罢了,若说这小子是操刀刽子手,那他这个当师父的,就是帮凶。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汪扶风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摆摆手,示意往回走。 经历了这么多回,汪扶风也算看明白了,指望着小王八羔子桩桩件件都提前向自己报备,那是痴心妄想。 所幸他疯归疯,可也隐约有分寸,总能精准地踩中陛下的底线,放浪起舞…… “你很聪明,也很大胆,”地上有薄雪未化,踩上去嘎吱作响,汪扶风用力吐了口气,看着那股白色汽龙转瞬间便被风吹散,叹道,“但是子归啊,不要过分倚仗这份聪明和大胆,因为皇帝也是人,是人就有反复无常的时候,圣恩无情,便如空中云、眼前风,飘忽不定。今日他爱你欲生,明日就可能恨你欲死……你失宠之日,便是他人落井下石之时……” 远的不提,光前后这两次秦放鹤上的建议和折子吧,倘或哪天天元帝真的不愿意再庇护,一旦抖搂出去,反战派和部分儒生就能把他撕碎了。 回到翰林院后,秦放鹤就发现众人看过来的眼神很复杂,敬佩者有之,敌视者亦有之,一时竟无人敢上前。 秦放鹤的话说出了许多人的心声,但同样的,也得罪了一部分人,触犯了一部分囤积土地的世家子的利益。 敬佩感激他的,担心出头被世家报复排挤,不敢上前。 而敌视他的,却因陛下态度分明而唯恐步了那言官后尘,也不敢出头。 孔姿清过来给他派活儿,秦放鹤就笑,“无疑,恐怕要连累你啦。” 孔姿清眼神古怪地瞅了他一眼,“如今才说这话,不觉得太晚了些么?” 他们二人早在县试作保之日起便绑在一处,岂是如今说摆脱就能摆脱的。 秦放鹤一怔,然后跟孔姿清一并大笑起来。 翰林院众人面面相觑,心思复杂。 正笑着,却见今科榜眼隋青竹从座位上起来,众目睽睽之下大步而来,在秦放鹤跟前站定了,以一种全新的目光审视着他,忽而一揖到地。 二人素来不和,隋青竹突然做出此举,直接就把秦放鹤吓懵了,浑身汗毛倒竖。 事反常理必有妖! 隋青竹却不理他如何反应,直起身后自顾自道:“看来以往倒是我错怪你了。。 他确实一直不喜秦放鹤,并非嫉恨对方抢了自己的头名状元,而是觉得这个人分明出身底层,却拜入董门,整日与达官显贵为伍,且成功之后少说也挣了几万两银子,也不见救济什么穷人。 所以隋青竹十分失望,失望之余,自然滋生憎恶。 再如何才华横溢又如何?恐怕也是趋炎附势自私自利之辈,可惜,可惜。 然今日大朝会上一战,隋青竹只觉秦放鹤那番话振聋发聩,令他浑身颤栗。 这是头一个在朝官员,如此立场清晰、条理分明地说出底层百姓之苦! 回过神来的秦放鹤忙向他还礼,谁知隋青竹竟避开了。 “我问心有愧,受不起。”他坦然道。 震撼之余,隋青竹想了很多,不禁有些惭愧,惭愧之前对对方评判太过武断,惭愧自己口口声声救济天下,却不敢当众一言。 他确实散了银子帮人,然天下穷苦人,何其之多?纵然将他拨皮拆骨称斤卖了,也不过杯水车薪。 可秦子归在朝廷上仗义执言,若果然可说动陛下,便会有千千万万的百姓受益,岂不比他的方法行之有效的多,也来得快的多。 为民直言,此为真君子。 当得起自己一拜 隋青竹此举,着实出乎意料,秦孔二人自不必说,便是原本在旁观的许多翰林也对视一眼,一咬牙,纷纷从自己座位上站起,来向秦放鹤行礼。 “秦修撰敢为人先,我自愧弗如!” “惭愧惭愧,我空有一身所学,如今功成名就,却只知自保,有何颜面为官……” “没得说,受我一拜!” 孔姿清和隋青竹在这些人过来的第一时间就避开了,看他们对秦放鹤行礼,看着秦放鹤郑重还礼,心潮翻滚。 这些人之中,最多的便是如秦放鹤一般庶人出身的底层,他们最积极,最大胆,但人数也最少。 再有就是寒门中的寒门,地方中底层官宦之家出身的,长期耳濡目染,也能体会民生之苦。 另有几个世家子,未必真正能感同身受,却发自内心的佩服秦放鹤的胆魄和勇气,也觉得把送给番邦的银子拿来造福百姓更好的,顺道过来一拜…… 有赞同的,自然也就有不屑一顾的,角落里不知谁冷笑出声,“哗众取宠!” 秦放鹤只当他们在放屁,与众人一一谢过了,转身对孔姿清笑道:“瞧,以后你我便不是单打独斗了。” 他们两个的熟人中,唯有程璧和康宏未动。 前者本就在不久前,以赵沛公然呵斥为导火索,几乎与秦放鹤一派决裂了,此时眼神越加微妙。 而康宏…… 待众人散去,各自归位,康宏才悄然来到秦放鹤身边,颇有些赧然道:“子归兄,若就真心来说,我实在佩服你得紧,奈何……” 康家乃江南大族,名下所据何止肥田千亩,若果然当众支持秦放鹤,便是打了自家的脸,也让一干姻亲为难。 但一来他与秦放鹤私交甚密,二来,出来久了,见得多了,康宏也孕育出一点怜悯之心,隐约觉得似自家这等世家大族绵延数百年,恐怕吃的便是下头人的血。 他惭愧,然而又胆怯,不敢与家族公然对抗。
第113章 拨款(四) “阿芙,我是个懦夫呀!” 晚间躺在床上,秦放鹤忽叹道。 阿芙微怔,看着橙黄色光晕下笼罩的丈夫,没有说话。 他还很年轻,圆润的面颊上稍显稚气,到明年四月方及冠,但他的眼睛,却已深沉如黑潭。 她知道,现在的秦子归,未必想听别人的意见。 他只需要倾诉。 秦放鹤果然没有等阿芙的回答,便絮絮叨叨说起日间朝廷上的事,以及后来康宏单独来找自己的矛盾。 “……我实在是个不光彩的人,知道许多时候许多事,单凭自己难以完成,所以有意拉旁人下水……其实我是很佩服他的,我口口声声假如、如果没有任何意义,但若换我站在他的立场上,未必能做得更好……” 偶尔分神时,秦放鹤也会想,想如果自己自小便是孔姿清和康宏等人一般的出身,福窝窝里长大,但有所求,无有不应,土皇帝一般,又会是怎样光景。 我还会如此坚定地说出今日这番话吗? 刀子不扎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我之所以一往无前,毫不畏惧,是否因为我本身就没什么可失去的,是在慷他人之慨? 但反思过后,所有的一切又都回到原点:假如、如果,没有任何意义。 他所追求的那些,可能到死都看不到真正实现的一天,更甚至,阻力巨大,自己来日下场凄凉…… 若以个人回报率来看,真是低得可怕。 “你不是。”阿芙轻声道,“便如酒鬼从不会承认自己喝醉,真正的懦夫,也永远都不会有低头的勇气……” 她似乎格外疲惫,没说几句就沉沉睡去。 秦放鹤小心地替她掖了掖被角,轻轻亲了下额头,并未顺势躺下,而是重新披衣穿鞋,蹑手蹑脚下了炕。 外头守夜的小厮听见动静,忙凑过来问:“老爷,可是要什么东西么?” “无事,”秦放鹤招招手,叫旁边那个上夜的小丫头过来,“去叫夫人的贴身侍女和乳母来。” “哎!” 那丫头也不问什么事,麻溜儿去了。 不多时,阿芙的乳母,一等贴身大丫头白露和立冬都来了。 三人一路忐忑,十分惴惴。 老爷素来和气,又有分寸,轻易不会叫丫头近前,更不曾半夜三更召集起来,如今这般反常…… “别怕,不是坏事,”见她们几乎将忐忑写在脸上,秦放鹤笑道,“我不常在家,有些事不免疏忽,想叫了你们来问问,夫人这个月可换洗过?” 换洗,就是时下女子月事的代称。 白露和立冬到底是闺中女孩儿,尚且有些懵懂,一时没反应过来,面上微微泛红,不晓得老爷怎么突然大半夜的问这个。倒是那乳母是经历过的,当即戳戳二人,低声道:“只管答话就是了!” 二人瞬间回神,老老实实答了。 乳母听她们两个说的含糊,好气又好笑,少不得自己再行描补,“夫人这个月确实换洗过,只是不多,依老爷看,是否叫大夫来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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