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帝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牙根儿有些痒痒,顺手抓了个橘子砸过去。 “大胆!” 秦放鹤顺手就把那个橘子揣起来了,麻溜儿谢恩,“谢陛下赏赐。” 嘻嘻,带回去给媳妇吃。 御赐的! 天元帝:“……拿来!” 你小子还真是时刻准备着! 秦放鹤:“……” 您这么大一个皇帝,咋这么抠呢?! 皇命难违,秦放鹤不光不情不愿地还了橘子,还被要求站在旁边吭哧吭哧剥皮,剥一个,天元帝吃一个。 眼见天元帝一口气吃了五个,秦放鹤终于忍不住提醒道:“陛下,这玩意儿吃多了上火。” 天元帝才要说话,就听这小王八蛋又幽幽来了句,“而且人也会变黄。” 天元帝:“……” 他糊弄朕吧? 腹诽归腹诽,天元帝也不是那般不懂克制的人,当即哼了声,丢开手,让秦放鹤说正事。 “陛下的心意是好的,朝廷的决策是对的,此乃万民之福。”对上位者,需要顺毛撸,所以秦放鹤首先给予肯定。 然而天元帝听着这话,反倒轻松不起来,总觉得哪儿不对。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对方说:“但真正落实到下面必然有很大出入,如何保证这笔银子一定会流到真正有需要的人手中呢?若各级考核,标准为何?由何人评定?如何保证该评审人自始至终大公无私? 再者若标准定了,比如说年收入低于二两者领取补贴,但这收入是何种原因造成的?是田亩不肥?还是旁的。若果然如此,当初分田的官员是否要追究责任?不然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若只是一家人懒惰或有人吃喝嫖赌败了家业,也算符合标准,给还是不给?若不给,如何查证? 若有几家的情况相差无几,都很需要这笔银子,然名额有限,给谁,不给谁? 若没有拿到贴补的那一家人病死冻死了,责任落到谁头上? 再一个,若有人尝到甜头,觉得只要自己收入够低,哪怕不劳作也会有白给的银子下来,反而懒怠了,又当如何?” 所以说基层不好干。 上头动动嘴,下头跑断腿,你不能一时头脑发热就推行,具体怎么操作实施,都要事先拟定个章程出来。 不管是地方官员还是老百姓,都不可能规规矩矩按你设想的样子长,他们会出各种各样的幺蛾子,在各种关键环节掉各种链子,需要地方执政官随机应变,及时调整。 天元帝听罢,半晌无语,良久,才幽幽叹道:“路漫漫其修远兮……”
第114章 拨款(五) 这一次,天元帝跟秦放鹤谈了很多,相当一部分内容触目惊心,不可为外人道也。 早在他们的谈话内容朝着某个令人胆战心惊的方向狂奔而去时,胡霖就迅速带着一干内侍退了出去,生怕听到一点,来日掉了狗头。 “……陛下仁爱之心,天地皆知,然此事非同小可,需得从长计议……” 秦放鹤之所以在试探过后,敢跟天元帝屡屡进言,就是发现这位君王的格局之开阔,思想之先进,行为之大胆,俨然有超出时代的苗头,叫他如何不喜? 再也没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但这件事要贯彻实施,着实千难万险,至少目前来看,完全不可能实现,因为最大的阻力便来自于该计划的未来实际执行者们:官员。 相对于翰林院众人的激动,各部各衙门众官油子们的反应则更平静,或者说更残忍,更冷酷。 就连秦放鹤本人的师父汪扶风,最担心的也是弟子会不会因此被众人针对,整个董门会不会被牵连,而非政策推行后,能有多少百姓受益。 窥一斑而见全豹,因为他们大多出身世家、大族,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认定了自己高人一等。 公平?平等? 那是什么,不存在的。 士农工商,古来如此,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乱不得。 左右也没阻了你们的上进之路,若有真本事的,自己爬上来,也就同我们一般了。 自己没本事,怨谁呢? 百姓而已,饿一饿又有什么要紧?即便没了这茬,不还有下一茬么? 他们的命最硬最贱,就像路边荒地里的野草,哪怕大火烧过,来年春天风一吹,又是毛茸茸一片。 口口声声之前那么难,不也照样熬过来了吗? 百姓供养朝廷才是正道,能偶尔减免赋税便是天恩,莫非尔等还真敢妄想反过来掏国库的银子不成? 简直荒谬,滑天下之大稽! 有了想法却发现阻力重重,任谁都会窝火。 天元帝听罢,神色不虞,“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么,省下来的银子,反倒花不出去了不成?” 不光造书局,算上鸿胪寺、礼部、光禄寺等,光今年年底接待各国使者的银子便抠出来不下十万两。 看似令人振奋,对不对? 但另一个非常刻不容缓的新问题也随之浮现:怎么花? 若这笔银子花不出去,那么下一次,各部官员就有理由要求天元帝停止“无意义”的节省:左右也没有别处急需用银子,省了做什么呢? 您之前又不是没搞过。 皇权威严将受到质疑,日后再有类似的旨意,就可能遭遇阳奉阴违。 相较补贴百姓,其实这才是天元帝最忧心的地方。 秦放鹤便笑,“若真要花,世上哪里有花不完的银子呢?” 暂时不能给百姓,那么就给次一等急需的人群:穷书生。 这些人来自底层,相比名门之后,更能了解底层百姓之苦,等他们考上来,掌握了权势,前番那些不能推行的策略,也就都可以再试一试,阻力必然会小许多。 这一点,也跟天元帝近些年坚持的打压世家相符合。 “十万八万两,乍一听不少,可我大禄南北十五省,其下府州县学数千,一一散开,不过杯水车薪,难以兼顾。”见天元帝微微颔首,显然认同自己的观点,秦放鹤才继续道:“府学乃至州学,背靠地方官府,财力相对宽裕,其实有没有这额外几十两,都不打紧。反倒是地方县学,素来吃紧……” 他曾经待过的章县不算富裕,但因直属清河府管辖,所以也就是伙食上稍微难看点,硬件方面还算过得去。 但章县只是幸运儿之一,多的是偏远穷苦地区的县学左支右绌,连君子六艺的马匹都凑不齐,正经先生都没几个…… 天元帝听罢,沉吟片刻,“朕明白你的意思,二两保银,或许对不少人家确实有些艰难,但此事干系甚大,一时免不得。” 光每年童子试的二两保银,朝廷就能多几百万税收,一旦撅了,就是巨大的财政缺口,何处填补? 很多事,不是他不知道,不想做,而是不能做。 天元帝慢慢拨着蜜蜡手串,“不患寡而患不均,既如此,拟旨,各地县学皆在内,增加廪生名额,具体人数,交由各地县令核实上报。” 具体批多少,要结合各地财政和县学实际情况来。 对这个结果,秦放鹤并不意外,“是。” 他不是没想过助学金之类的事,但这里面又涉及到一个审核标准的问题,暗箱操作可能很大,反倒不如没有。 更甚至,万一有百姓觉得只要我够穷,那么打着读书的幌子就有银子拿,会不会突然冒出来许多“读书人”?这些人会不会挤压真正考生的生存空间? 读书人的数量实在太大了,大到以当下的生产力水平,根本不可能全面覆盖。 而且说句不中听的,个人资质有别,可能某位考生确实够穷了,但……他就是考不上啊! 倒不如把银子放在已经初具资格的秀才中,至少能为朝廷培养一批潜在的教师,且也可稍稍扭转“穷秀才”们应考难的窘境。 无论对朝廷还是对地方,这都是回报率最高的选项。 待秦放鹤拟好圣旨,天元帝看过了,命胡霖取印,亲自盖了,又说起农桑。 “田地的事,朕明白你的意思。”坐得久了,天元帝有点腿脚发麻,便欲下地活动,秦放鹤忙跟胡霖上前,一左一右扶着他起来。 天元帝突然面色一沉,“朕还没老到那般田地。” 历来掌权者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他老了。 伴君如伴虎,胡霖一听,便有些紧张,却见秦放鹤顺势撒手,浑似没察觉到天元帝语气中的不快般笑道:“您自然龙精虎猛,可架不住微臣想要侍奉之心,难得无人争抢,可见是上天有意成全。历来君父为尊,这是孩子们打小就要明白的道理,难不成就因为父亲年青,做儿子的便可以不尊重了么?” 一番话说得既诚恳又漂亮。 天元帝站定,斜眼瞅了他半日,忽然指着他笑了,“小子奸猾。” 一看他笑,胡霖暗自松了口气,忙顺势凑趣道:“此乃陛下纵容之故……” 天元帝呵呵几声,心情大好,边在殿内踱步,边继续刚才的话题,“田地么,若要做,眼下为时尚早,且以后再议。” 便如秦放鹤所言,上等肥田大多握在达官显贵手中,握在满朝文武手中,这不是直接从他们手里抢食吃么? 脚丫子想都知道不可能。 秦放鹤行了一礼,“是,陛下圣明,微臣也是这个意思。” 跟天元帝提,只是想让他尽可能接地气一点,还真没指望能一蹴而就。 农乃国之根本,农业改革的前提是经济和科技的并肩发展。 经济搞上去,朝廷有了更多税收来源,国库丰盈,才不会盯着田间地头的仨瓜俩枣,进而给农户减税; 而科技跟上来,生产力提高了,落到农户手中的田地才有可能保得住。 不然纵使强行推倒豪强,分割田地,底层百姓累死了也就那么点生产力,如何种得完?为了存活,自然又要出卖,又回到现状,岂不成了死循环? 这些秦放鹤都在之前的折子里写得很明白,天元帝也很认可。 但问题就在于,无论经济还是科技,要发展都非一日之功。 俩人都很急。 但又很明白,急也急不来。 总要有个法子破局。 其实最简单的就是鼓励发展商业,但这又与重农抑商的国策相违背,且商人们疯狂,胆大包天,一旦开了口子,恐怕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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