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把这些人带回去,越全须全尾的回来,敌人就越不可能相信他们的清白,一定会以为他们“叛变”了。 所以为了保命,这些人就不得不硬着头皮吐出点什么来。 得了号令的小方等人瞬间兴奋起来,转身去院子里放信号烟火。 听着外面“嗤嗤”的破空声,看着骤然亮起又迅速暗淡下去的天空,隋青竹不禁有些恍惚,又有些后怕。 怕死么? 他是个凡夫俗子,自然是怕的,但他更怕的还是源于自身的改变,让他觉得已经变得不大像曾经的自己了。 很陌生。 至于这种变化是好还是坏,现在的隋青竹完全无力分辨。 唯有一点很清楚:如果他不改变,这一趟,可能会死很多人。 他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暂且凭借本能埋头往前走,别停下。 至于以后是否会后悔,又或是还原,在此刻都显得那样遥不可及…… 次日一早,果然有甲胄整齐的厢军手持接应密令而来。 隋青竹亲自出去与他核验过,确认无误之后,将之前他走访过,却一无所获的七户人家共计二十九口,全部带走。 将近三十号人,大部分还是老弱妇孺,就这么用麻绳绑成一条,凄凄惨惨抽噎着,脸上满是惊惧,一步步走回城里。 本就人口不丰的小村落突然空了好些,其余的村民不敢妄动,却还是忍不住打开门缝,向外窥探。 那些陌生的,写满风霜和苦涩的脸上,此刻都充斥了熟悉的失望、愤怒和敢怒不敢言。 呸,狗官! 放着贪官污吏不去抓,又来祸害老百姓了! 隋青竹端坐在马背上,就这么从这些无知乃至愚昧的目光中穿过,他坐立难安,如芒刺在背,他曾经踌躇满志的内心深处不禁生出几分茫然和怀疑: 一直以来我所坚持的,究竟是对还是错? 我曾经憎恶过的所谓坏官,是否也曾如我一般,呕心沥血暗中做了许多事,反不被理解、被误会、被冤枉? 周围人的眼神,那些百姓看他的眼神,又敬又怕又疏远…… 若在以往,他看到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被如此对待,必然会怒发冲冠,大骂而特骂。 可如今呢,这狗官是他自己。 次日回到总督府,自有专门负责审讯的官员过来交接,隋青竹没有再看那些百姓一眼。 傍晚苗瑞来敲门,“隋大人,难得有空,不出来吃一杯么?” 若在以前,隋青竹势必会拒绝,但现在,他忽然很想喝酒。 或许苗瑞就是特意来给他送酒的。 云南的人野,酒也烈,隋青竹一声不吭连喝三杯,就有些上了头,脸上热乎乎的,头颅之中迅速放空,飘飘欲仙。 他生活拮据,从不与人聚会,更甚少吃酒,如今骤然这般感受,竟有些迷恋起来,许多平时不会说的话,此刻也好像能说得出口了。 “苗大人,在下是否很无用?” 苗瑞有些诧异地瞧了他一眼,“还成。” 说完,苗瑞自己先就笑起来。 他自斟自饮,语气中微微带了点怀念,“想必隋大人也听过一句话吧,书生意气,其实这是很好的。但这做官么,同读书科举是两码事,跟混迹翰林院,也是两码事……” 非常不同的两码事。 绝大部分人在完成书生到官员的蜕变时,总要付出点代价。 有的代价,他们付得起;有的,付不起,只好拿命来抵。 以前的他,哦,他从没有隋青竹这般善良,但曾经有个他很熟悉的人也是如此。 “后来呢?”隋青竹努力睁大醉眼,追问道:“那人,死了么?” 苗瑞哈哈大笑,“差一点。” 他发现得早,把人救下来了。 虽然残了,但确实还活着。 然后那人的儿子,便死心塌地跟着他,直至今日。 那人姓曹。 曾经是,现在也是一位非常可歌可泣可敬之人。 “啊。”酒精的麻醉让隋青竹的思维变得迟钝,他缓缓眨了眨眼睛,点头,“很好。” “是啊,很好……”苗瑞向后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空中朦胧的弯月。 “苗大人,”隋青竹也学着他的样子瘫坐着,怔怔出了会儿神,喃喃道:“您的师侄秦放鹤,他现在很好。” 这是他来到云南之后,第一次主动提及二人之间唯一的一点关联。 苗瑞一挑眉梢,“哦?怎么突然说这个?” 隋青竹捏捏眉心,苦笑道:“因为我昨天忽然意识到,他实在是个非常了不起的……” 他忽然停住,因为现在的他也有些拿不准,自己同秦放鹤到底算什么。 朋友? 似乎远不如孔姿清、赵沛等人那般熟络。 敌人? 自然也不是。 拿不准,索性就不说了,隋青竹继续道:“他曾经跟我说,纵然我倾尽所有去帮助底层百姓,也未必会有好结果。当时我不信。” 他不是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如今看来,似乎也不是个合格的好官。 苗瑞啧了声,多少有点骄傲。 瞧瞧,我家的崽子。 酒后话多,隋青竹难得打开话匣子,扭头看苗瑞,“大人之前为何不问?” “若他们都护不住那小子,纵然我问了,又有何用?” 苗瑞轻描淡写道。 可这轻描淡写间,何尝不是自信。 难得趁着几分醉意交心,苗瑞也罕见地讲点心里话,“其实在你来之前,我曾担心你与那小子为敌。” 隋青竹没等到后半句,但也能猜得出,“那为何后来又不担心了?” 苗瑞眯起眼睛,斜睨了他一眼,笑而不语,但神色间一派轻松。 隋青竹等啊等,始终没等到后文,人却已不胜酒力昏睡过去。 苗瑞也不理他,自己美滋滋品完剩下的大半壶酒,这才唤人进来将隋青竹抬回房间安置。 “借酒浇愁,如今把心中一口郁气发出来,以后就好了。” 稍后从隋青竹的院子里出来,就见曹萍已经在桂花树下等着了,“睡了?” 苗瑞嗯了声,借着迎面吹来的凉风打个哆嗦,体内酒气便消了大半。 “带回来的人审得如何了?” 曹萍往院子里瞧了眼,语气复杂道:“这位钦差……罢了,总比黑心烂肠子的好,有几个只是不肯说,还要见钦差大人呢!” 苗瑞冷笑,“本官可不像姓隋的那般好性儿,进了总督衙门,由不得他们挑三拣四,隐瞒者罪同包庇,用刑!”
第149章 明月(八) 根据律法,如果确定被告有罪,但被告拒不交代的,审讯官有权在不伤及被告性命的情况下用刑三次。 三次刑罚过后,苗瑞案桌上就多了厚厚一摞口供。 饶是见惯生死,可当亲眼看到这些口供后,苗瑞还是清晰地感受到了胸口升腾的怒火。 这些隋青竹筛出来的百姓,都曾以种树、买卖木材为生,可后来李仲等人林场扩张,就想买下他们的祖产,大多数人不愿意,因此发生冲突。 “……一夜之间,林场尽毁,欠债难还……告官次日,一伙泼皮闯入家中□□烧,老父被推倒在地,多处骨折……缠绵病榻数月之后,撒手人寰……” “……屡种屡毁,官府勾结,封锁要道,不许出入……无奈贱卖……” “……李大官人自新任县太爷宅院内出,一家老小反成被告刁民,无端入狱……父母惨死……” “木材铺子深夜遭人放火,衙门救火队迟迟不到……毁于一旦,妻儿活活烧死……” 苗瑞和隋青竹亲自往大牢里走了一趟,只见到那些百姓神情麻木。 那曾毒害隋青竹未果的老妪颤巍巍爬过来,隔着牢门向他磕头,“大人,草民有罪,若要杀,只管杀了草民吧……但我孙儿还小,求您,求求您……” 哪怕到了这一步,他们还是不敢相信眼前这两位官老爷会真的为他们做主。 左右即便出去了也是个死…… 隋青竹感受到了莫大的悲凉和无奈。 那些轻飘飘的口供承载着无数人命,一字字一句句,都是血泪写成。 离开牢房后,隋青竹试探着问苗瑞,“稚子无辜,可怜那一家只剩三口老弱妇孺,能否留那孩子一条性命?” 谋害钦差,按律当诛三族,但……这些百姓根本就没有三族可杀! 苗瑞看了他一眼,“若要给官员定罪,非人证物证俱在不可,这些作为人证,后期都要押解进京,以供三法司复审。” 隋青竹听罢,作揖不迭,“多谢大人。” 苗瑞圣旨在握,只要他想,随时可以将大牢那群人拖出去砍了,既然现在不杀,就是留出来转圜余地。 “别高兴得太早,”苗瑞及时给他泼冷水,“我方才说过,若要定案,需人证物证俱在,这些人充其量不过人证,物证却要费些工夫……” 他脚步不停,对迎面而来的曹萍说:“自来,旁人我不放心,你亲自带一队人马,将口供中涉及到的大夫一一请来,家眷也不要忘了,记住,要快,莫要耽搁。” 曹萍字自来。 得了吩咐,曹萍立刻拿了苗瑞的手令,转身去了。 “据那些人声称,当年家人和本人受伤后曾先后找几位大夫看过病,”苗瑞道:“若足够幸运,医馆或大夫本人手中应该还留有当年的药方和问诊卷宗……” 隋青竹默默在心中接了一句,若不幸运,或许李仲等人早就给他们烧了。 不过那伙人在本地横行多年,天长日久,难免自傲自大,也觉得区区几个百姓翻不出什么浪花,自然不会重视。 不重视,就很有可能将证据留存下来。 但这远远不够。 口供、药方、卷宗都可以伪造,可以随时反水,若想将李仲等人背后的贪官污吏击溃,必须要有人命。 “我想烦请大人替我寻几个有经验又可靠的仵作。”隋青竹道。 “你要开棺验尸?”苗瑞也是这样想的,“这也罢了,只是另有几人下落不明……” 哪怕人死了,但尸体会说话,经验丰富的仵作完全可以通过检查尸骨,分辨生前骨骼上留下的断裂、伤口等是何种原因所致。 据受害人说,他们这几家,还有另外没来的搬走的几家,都曾有人冒险越级告状,奈何一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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